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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 一榻禪心天花休近我 三更噩夢風雨正欺人(6)


  胡媽聽她這話,早已斟了一杯溫熱的茶,在床邊等著。於是史科蓮托住了她的頭,將茶送到她嘴邊下。史老太太將嘴抿著茶杯,一直喝了大半杯茶,才睡下去。史科蓮問要吃什麼不要,她又說沖一點藕粉罷。史科蓮見祖母的病已有轉機,心中十分歡喜,高高興興的伺候。上午大夫沒有來,也不曾去催,以為藥水還有,大夫緩一個鐘頭來,也不要緊的。不料到了這天下午,史老太太依然是昏迷不醒。呼吸也慢慢的感到不靈,只是喘氣。

  兩點鐘的時候,大夫來了,坐在床邊拿著聽脈器聽了一會,那態度異常的冷靜。將測溫器放在史老太太嘴裡停了一會,抽出來一看,依然還是不作聲。史科蓮貼著床柱,靜靜的站著,就禁不住問道:「先生,病不要緊嗎?」

  大夫已經站起身來,有要走的樣子,便道:「沉重多了。上了年紀的人,血氣衰了,這也是自然的歸宿。」

  說著一面向外走。史科蓮跟著出來問道:「不要給點藥水喝嗎?」

  大夫就停住了腳,說道:「本可以注射一針。但是老太太的病太沉重了,不注射也罷。」

  史科蓮聽了他這話,加倍的呆了,站在走廊下,一步移不動,眼淚如拋珠一般,由臉上直向下滾。也不知幾時,余瑞香走到了她身後,抄住她的胳膊,說道:「你站在這兒哭做什麼呢?你還是到屋子裡去看啦。」

  史科蓮哽咽著道:「據這大夫說,人是無用的了。我想還求求姑父,再找一個中醫來瞧瞧看。明知道是不中用的了,盡盡心罷。」

  余瑞香見她這樣,也是眼圈兒紅紅的。說道:「這個你放心。老人家事到臨危,無論如何,醫藥錢是不會省的。我這就去說,馬上請中醫,你回房去罷。」

  史科蓮聽了,掏出手絹,勉強擦乾眼淚,就悄悄的進了房。走到床面前,看看祖母還是昏迷的樣子,那嗓子裡的痰聲,格外響得厲害了。余家三位太太,知道老人家是不行,也來看了兩次。並吩咐兩個老媽子,常川在屋子裡看守。餘佛香這一向子,是寄宿在西山一家親戚的別墅裡,得了電話,知道外祖母病重也回來了。史科蓮雖然十分悲哀,幸而各事都有人料理。過了一會,果然請一位中醫來了。中醫按了一按脈,也沒有開方就走了。

  史科蓮更覺無望,想起十餘年來,一老一少,飄泊天涯,相依為命,不料到了現在,竟要分手。索性屋子裡也不坐了,端了一張小方凳坐在走廊下,兩手抱住膝蓋,看著院子裡樹葉發愣,盡情的流眼淚。眼淚淌下來,並不去擦,由面孔上向下流,把兩隻膝蓋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。

  這個時候,天氣已經昏黑了。滿院子都是濛濛的細雨煙,被風一吹,直刮上走廊來。人身上也不覺有雨撲了來,但是有一陣一陣寒氣襲人罷了。院子裡樹葉上細雨積得多了,也半天的工夫,滴一點雨點到地下來。這種雨點聲,最是讓人聽了心裡難受。

  史科蓮坐在走廊下哭了一陣,不知道屋子裡的病人怎樣,又擦乾眼淚進來。到了晚上,史老太太醒了過來便問幾點鐘了。史科蓮道:「奶奶,九點鐘了。你老人家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哽咽住了。史老太太喘著氣,舉著枯蠟也似的手,對床面前站的余佛香姊妹招了一招。二人便都擠上前,伏著床沿上,叫了一聲姥姥。史老太太道:「好孩……子,我我……不成了……看你死去的母親面子,照應這妹妹一點罷。」

  她姊妹倆聽了,也禁不住流下淚來,各執著老人家一隻手,說了「您放心」三字,就說不出來。餘佛香掉過身來對胡媽道:「趕快請老爺來,外老太太不好了。」一聲說完,這屋子裡已哭成一片,一會兒余家人都來了,大家圍著床,史科蓮倒擠不上前。她抱著史老太太睡覺的一個舊枕頭,倒在旁邊一張小藤榻上,只是亂滾。哭也哭不出聲,將臉偎旁著枕頭,用手撫摸著枕頭,口裡不住的叫道:「奶奶呀,我的奶奶呀,可憐的奶奶呀!我只剩一個人了,怎樣得了呢?」

  大家看她哭得這樣慘慟,就有止住了哭來勸她的。史科蓮哪裡禁得住,只是嚎一陣,流淚一陣,她足哭了兩個鐘頭,一時心裡發慌,竟是暈了過去。大家便抬著她在隔壁屋子去睡下。

  史科蓮醒了過來,已經有一點多鐘了。睜開眼一看,並沒有和奶奶睡在一個屋子裡,不知如何睡到這裡來了,也不知奶奶的病怎樣了。在枕頭上猶豫了一會,這才想起祖母已經去世,自己是哭暈過去了的。一陣心酸,又流下淚來。這屋子裡是向來史老太太抽旱煙袋和人講閒話的地方,臨窗一張躺椅,就是她常坐在那上面的,現在只有椅子,卻不見人,越發是酸上心來。屋子裡並沒有多人。只有兩個老媽子,共圍著一個大柳條籃子,在那裡折金紙錠兒。柳條籃上,卻針插著一根佛香。她們一聲不言語,只是折了金紙錠兒,就往籃子裡扔。

  這個時候,雨已變大了,風吹著一陣一陣的雨點灑在樹葉上,嘩啦嘩啦作響,讓人聽了,心裡更加淒慘。史科蓮哼了兩聲,便坐了起來,扶著床柱,就想要走。老媽子看見,便道:「史小姐,你躺躺罷,你哭得暈過去了,這就好了嗎?」

  史科蓮道:「不要緊的。」

  於是扶著壁子走,一步一步走到間壁屋子裡來。史老太太睡床,已下了帳子,用一床被將她蓋了,臉上另蓋著一塊紅手巾。床面前,擺了一張茶几。茶几上一對燭臺,插上兩校高大的白蠟。有一個小磁香爐,斜插著一束信香,一口大瓦盆燒滿著紙錢灰,將屋子裡釀成一種奇異的氣味。史科蓮一眼看見老太太那個綠色的眼鏡盒子,還掛在壁上,便伏到老太太床腳頭,又放聲哭了起來。她就是這樣停了又哭,哭了又停,足鬧了兩天兩夜。余家因為官場中人,雖然是個外老太太,也不能不照俗例辦喪事。一直到送三之後,史科蓮才不是那樣混哭。然而嗓子啞了,眼睛也腫了,人更是瘦得黃黃的,一點血色沒有。混一下子,便是頭七。

  過了頭七,餘家便不能讓棺材停在家裡,次日就出殯,將靈柩停在道泉寺。餘家並無多人送殯,只派余佛香姊妹,共坐一輛汽車前來。靈柩在廟裡安妥當了,史科蓮又是一頭大哭,哭得人又暈過去。余瑞香看得她傷感過甚,已經有了病,便自行作主,送她到美國醫院去醫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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