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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九回 妙語如環人情同弱柳 此心匪石境地遜浮鷗(3)


  何太太道:「喲!你們天天嚷解放,男女平等,還這樣怕人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不是怕人。我們不是來乘涼休息的嗎?怎樣到人堆裡頭去擠呢?」

  兩人沿柳蔭,在岸邊一面說,一面走,只是徘徊不定。突然有個人在身後說道:「兩位小姐,這裡不錯,很涼爽,就在這裡坐罷。」

  何太太回頭看時,見一個穿半截藍布長衫的夥計,肩膀上搭了一條長手巾,站在面前,還沒有理會他,他又笑道:「這兒好,沒有人,我給您搬桌子椅子來。」

  何太太對史科蓮道:「要不我們就在這裡坐一會罷。」

  一言未了,那個夥計早向著柳蔭那邊茶櫃上嚷道:「打兩條!」

  一刹那間,半空裡飛來一卷白手巾,只聽啪的一聲,這個夥計,已在空中撈住。他將手巾卷打開,便給何太太史科蓮,各人送上一條。二人接了人家的手巾把子,再不好意思不坐了,只得聽著夥計的支配,就在這裡坐下。

  史科蓮坐下時,腳踏著一叢青草,椅子背又靠了一棵樹,忽然想起去年和李冬青在這裡喝茶的時候,有一個楊杏園加入,自己也是坐在這個地方,和楊杏園開始作正式的談話,時光容易,這不覺已是一年了。那事恍惚如象昨日一樣,李冬青已遙遙在數千里之外了。史科蓮想出了神,手扶椅子站著,竟不曉得坐下。何太太看見,笑了起來,說道:「史小姐,你在想什麼,都忘記坐下了。」

  史科蓮被她一句話提醒,笑道:「我真是想出了神,我記得去年這個時候,和密斯李,也在此地坐著喝茶,一轉眼工夫,不覺倒是一年了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那天就是你兩個人嗎?還有別人沒有?」

  何太太絕對不知道,那一回還有楊杏園在坐,不過白問一聲,史科蓮被她逼得不覺臉上紅了一陣。好在那天在坐是三個人,而且自己還是和楊杏園初次搭談,這也就無須乎隱諱,自己的椅子,本來不和何太太對面,乃是朝著水的,因搭訕望著水裡的荷花,說道:「那天還有那位楊先生在座。去年這個時候,我還不大十分認得這位楊先生,我看密斯李和他感情極好,結果,是不必猜想的。剛才我們在船上遇見那位楊先生,現在我又坐在去年談話的地方,可是密斯李,就不知是哪時會面了。她待我太好,簡直和我親姐姐一樣,我十分感激她,所以遇到這種可作紀念的地方,我就要受很大的刺激。」

  何太太一聽她的話,知道她誤會了,所以引了許多話,自來辯白。正在肚子裡計劃,怎樣把這話掩飾過去。現在她偏重于李冬青個人,正好把這問題接了過來。因道:「我也是這樣。她雖然不過大我一歲,可是我的見識和學問,和她差一萬倍。她就老實不客氣,遇事指教我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指教我們那都罷了。最難得的是她對人說話,總是藹然可親的樣子。別說她的話有理,就是她那誠懇的態度,也可以感動人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正是這樣。自從她離京以後,我以為有兩個人最難堪。第一個自然是那楊先生,第二個就是我。據你說,現在你也是一個了。」

  史科蓮手上,端了杯茶,頭上的柳樹影子,正倒映在杯子裡。她看了杯子裡的樹影,又出了神。何太太說了一套話,她竟會沒有聽見,何太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,情場中的變幻更是熟透,她看見史科蓮這種情形,也就知道她心裡很大的感觸,也就默然。

  兩人坐了一會子,閑看著那些小遊船在水裡走,這時有園裡一個采嫩荷葉的小船,直撐進對面荷葉深處。船的渾身都看不見了,船上兩個人,就象在荷葉堆裡溜冰一樣。史科蓮手指笑道:「你看這兩個人很有意思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這還不好,若是換上兩個十幾歲的女孩子,那才象圖畫上的美人兒哩。」

  一語未了,只見離船前面,不到一丈遠,一隻雪白的野鴨,撲通一聲,飛上天空。這一隻剛飛上有兩三丈來高,接上又飛起一隻。兩隻野鴨,比著翅膀,一直飛過金鼇玉蝀橋去了。何太太笑道:「這一對野鴨,藏在荷花裡面,也許在那裡睡午覺。這兩個人一來搗亂,可就把人家好夢打斷了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密斯李她就喜歡說這種呆話,你這說的,倒有些相象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怎麼會不象呢?這就叫有其師必有其弟了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我在密斯李當面,也這樣說過。我說她愁月悲花,近於發呆。她就說雖然是發呆,但是擴而充之,卻是一種博愛心。人有了這種心,才是一個富於感情的人。你瞧,這種話,她也言之成理,我們能反對她嗎?」

  何太太道:「這是因為她書讀得太多了,所以見解得到。我們書讀得少,就比她不上了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雖然如此,她這人有些地方,性情也太孤僻些。在這種社會上,太孤僻了,是沒法生存的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可不是。最奇怪的她有些地方,很不近人情。這種時代,大家總是愁著找不到相當的人物,不能有美滿的婚姻,她是找到了相當人物,有美滿的婚姻,又偏偏要抱獨身主義,我覺得這事實在有些不對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這件事我又和她同情了。美滿的婚姻,雖然是人的幸事,但是誰能保證可以美滿到底。若是抱獨身主義,反正是我自己一個人,就沒有問題了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若是為了這種顧慮,就不結婚,豈不是因噎廢食?你要知道婚姻這事,不過一男一女,兩人有一個往美滿路上走,就是一半成功。對手方更遷就一點。就有七八成希望了,還有什麼不成功?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據何太太這樣一說,這簡直是不成問題一件事。」

  何太太笑道:「可不是不成問題的事,誰說是成問題事呢?說到這裡,我有一個很好的譬喻,從前有一對表兄妹,感情很好。這表兄就是一個書呆子,不知道什麼叫作愛情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何太太這一向子,喜歡在家裡看鼓兒詞。大概這又是新從鼓兒詞上得來的材料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你別管我是哪裡得來的,你讓我說完了再說。這表兄原先是在家裡讀書,後來就到姑母家裡讀書,無意之中,就和他表妹認識起來。久而久之,這書呆子就想討那表妹。他的姑父知道了,笑說老實人也會有這種意思,我是料想不到。因看見院子裡,一叢竹子邊,開了一叢桃花,就出了一個對子給他對。那對子是『竹傍桃花,君子也貪紅杏女』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這君子是指竹,紅杏女是指桃花,很雙關了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我也是這樣說。但是我也和密斯李談過,她可說是很淺薄,你說奇怪不奇怪?」

  史科蓮道:「別管她了,你且說那個書呆子怎樣對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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