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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四回 描寫情思填詞嘲豔跡 犧牲色相勸學走風塵(4)


  富家駿仔細一想,對了。笑道:「有限的事,隨她去罷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倒值的做首小詩吟詠一番,題目也得了,就是『寫捐的兩個女生』。」

  富家驥也不覺笑了。

  這一天晚上,楊杏園見富家駿對於女性,到處用情,不免又增了許多感觸。因為月色很好,便在院子裡踏月。那些新樹長出來的嫩葉,在這夜色沉沉之間,卻吐出一股清芬之氣。在月光下一緩步,倒令人精神為之一爽,便有些詩興。楊杏園念著詩,就由詩想到去秋送李冬青的那一首,有「一輪將滿月,後夜隔河看」十個字,那天晚上的月亮,和今天天上的月,正差不多,忽然一別,就不覺半年了。這半年中,彼此不斷的來往信,這二十天,信忽斷了,這是什麼緣故呢?想到了這裡,便無意踏月,走回房去,用鑰匙把書櫥底下那個抽屜打開,取出一大包信來,在燈下展玩。這些信雖都是李冬青寄來的,可有三分之一,是由史科蓮轉交的。信外,往往又附帶著什麼書本畫片土儀之類,寄到了史科蓮那裡,她還得親自送來。

  楊杏園以為這樣的小事,常要人家老遠的跑來,心裡很過意不去,也曾對她說,以後寄來了信,請你打一個電話來,我來自取。一面又寫信給李冬青,請她寄信,直接寄來,不要由史女士那裡轉,可是兩方面都沒有照辦。楊杏園也只好聽之。這時翻出李冬青的信看了一番,新近她沒有來信,越發是惦念。心想,我給她的信,都是很平常的話,決不會得罪她,她這久不來信,一定是病了。但是也許信壓在史科蓮那裡沒有送來,我何妨寫一封信去探問呢?於是將信件收起,就拿了一張八行,很簡單的寫了一封信給史科蓮。那信是:

  科蓮女士文鑒:

  圖畫展覽會場一別,不覺已半越月。晤時,謂將試讀唐詩三百首。夏日初長,綠窗多暇,當爛熟矣。得冬青書否?僕有二十日未見片紙也。得便一複為盼。

  杏團 拜手


  信寫好了,用信封套著,交給聽差,次日一早發了出去。到了晚上,回信就來了。信上說:

  杏園先生雅鑒:

  尊示已悉,冬青姊于兩星期以前,曾來一函,附有數語令蓮轉告。因蓮功課忙碌,未能造訪。下星期日上午,請在貴寓稍候,當趨前晤面也。特此奉覆。

  科蓮謹白


  這天是星期五,過兩天便是禮拜日了。楊杏園因為人家有約在先,便在家恭候。平常十二點吃午飯的。今天到了十二點鐘,還不見客來。就叫聽差通知富氏兄弟,可以先用飯,不必等了。一直等到十二點半,史科蓮才來。因為這裡的聽差,已經認得她,由她一直進去。她一進那後院子門,楊杏園早隔著玻璃窗看見了。見她穿一件杏黃色檳榔格子布的長衫,梳著一條松根辮子,聽著步履聲得得,知道她穿了一雙皮鞋。連忙迎了出來,見她滿臉生春,比平常卻不同了。

  史科蓮先笑道:「真對不住,要您久候了。走到街上,遇著兩位同學,一定拉到她府上閑坐。她們還要留我吃飯,我因為怕您候得太久,好容易才告辭出來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就在這裡便飯罷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還有別的地方要去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也沒有吃飯,又不費什麼事,就是平常隨便的菜,又何必固辭呢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倒不是因辭。我看見前面桌上的碗,還沒有收去,猜您已吃過了。吃過了,再預備,可就費事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是富氏弟兄吃飯的碗,我卻沒有吃飯呢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楊先生為什麼不吃飯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因為密斯史約了上午來,上午來,自然是沒有吃飯的了。既然沒有吃飯,我這裡就該預備。但是請客不能讓客獨吃,所以我就留著肚子好來奉陪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這樣說,我就不敢當。以後要來,我只好下午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下午來,就不能請吃晚飯嗎?」

  史科蓮一想,這話很對,不覺一笑。

  當時楊杏園就叫聽差把飯開到屋子裡來,菜飯全放在寫字臺上。楊杏園讓史科蓮坐在自己寫字的椅子上,自己卻對面坐了。史科蓮一看那菜,一碟叉燒肉,一碟熗蚶子,一碟油蒸馬頭魚,一碟糖醋排骨。另外一碗素燒蠶豆,一碗黃瓜雞片湯。不由笑道:「菜支配得好。這竟是預備好了請客的,怎樣說是便飯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呢,自然沒有這種資格,可以吃這樣時新而又講究的菜。可是我的主人翁,他們是資產階級……」

  史科蓮連忙笑著說道:「您錯了,您錯了,我不是那個意思。因為這菜裡面,有好幾樣是廣東口味,平常的人,是不大吃的,尤其是這馬頭魚,簡直不曾看見外省人常吃。所以我料定了楊先生特設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既然指出破綻來了,我也只好承認。可是這樣的請客,未免太簡單,我只好說是便飯。一指明,我倒不好意思了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就是這樣辦,已經十分客氣了。再要嫌簡單,二次我就不敢叨擾。而且吃東西,只要口味好,不在乎多少。從前我寄居在敝親家裡,對於他們每餐一滿桌菜,我很反對。因為吃東西和逛名勝一樣,逛名勝要留一兩處不到,留著想想,若全逛了,結果,容易得著『不過如此』四個字的批評。吃東西不盡興,後來容易想到哪樣東西好吃,老是惦記著。若是太吃飽,就會膩的,一點餘味沒有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密斯史這一番妙論,擴而充之……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我不敢掠人之美,這是冬青姊說的話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是,她的主張總是如此,以為無論什麼都不可太滿足了。許久沒有來信,難道也是這個緣故嗎?」

  史科蓮道:「這卻不是。她給我的信,也只一張八行。說是她的舅父方老先生,要到北京來,有話都請方先生面告。她只在信上注了一筆,問候您,沒說別的話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位方老先生要來,那倒好了。有許多信上寫不盡的話,都可面談呢。」

  二人說著話,就吃完了飯。坐下來,又閒談了幾句。楊杏園因看見她的新衣服新皮鞋,想起一件事,便道:「我從前曾對冬青說過,人生在世,原不能浪費,但是太刻苦了,也覺得人生無味。密斯史你以為我這話怎樣?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倒是不怕刻苦。不必刻苦,自然更好。就象前些日子,我那表姐忽然光臨了,送了我的皮鞋絲襪,又送我許多衣料。我不收,得罪了人,收了不用,又未免矯情。」

  楊杏園見她說話,針鋒相對,倒又笑了。史科蓮因無甚話可說,便道:「密斯李給我的信上,就是剛才那兩句話。其實我不來轉告,也沒有什麼關係,只要打一個電話就得了。可是她總再三囑咐,叫我面達,我只得依她。楊先生這樣客氣招待,我倒不好意思來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覺得這很隨便了。密斯史既然這樣說,以後我再加一層隨便就是了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那末,過幾天,我還要來一次,看看方老先生來了沒有?因為密斯李信上說,他到了京,先上您這兒來。因為我的學校太遠,怕他沒有工夫去,讓我出城來找他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他來了,我就會打電話到貴校,決不誤事。」

  史科蓮站起來,牽了一牽衣襟,意思就要走。楊杏園道:「時間還早,何妨多坐一會兒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還要去找兩個同學,過一天會罷。」

  抬手一指壁上的鐘道:「我和她們約好了時間,現在過了二十分鐘了。」

  說畢,匆匆的就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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