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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回 心隔蠻弦還留芳影在 目空螳臂起舞劍光寒(2)


  楊杏園到家,一脫大氅,忽覺胸面前有一陣香味,沖了出來。心想我身上並無一件香的東西,這香從何而來,這些日本妓女,身上的香料,實在不少,我只和她們坐在一處兩個鐘頭,身上就會惹了這很濃的香味,怪是不怪?這樣想時,大襟一掀,又是一陣香味,這香味從大氅裡面出來,決不是粉跡餘香,便拿起大衣來,仔細一看,卻聞見那香氣是從大衣袋裡出來的,心想大衣袋裡如何有氣味呢?順手向裡一掏,卻掏出兩件東西來。第一件是一方水紅綢手絹,卻拴了一個同心結子。第二件是一張四寸全身相片。那相片上正是芳園杏子的芳影。他這就明白了,當大家動身的時候,杏子曾匆匆的跑了開去,然後又把大氅取過來了,不用說,相片和手絹,就是那個時候放進去的。她何以對我一面之交的人,如此做作呢?真個我和她的情人,有些貌似嗎?

  楊杏園胡思亂想了一會,卻又把手絹相片放下,轉身一想,我這不是太傻。這不過是妓女一種謊話,藉以打動人心罷了,我何必理她。這晚酒意很濃,老早的便睡了。次日起來以後,聽差的忽然進來說道:「楊先生,有一個和尚要見您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有一個和尚要見我?這很奇了,我哪裡認得和尚呢?但是管他認得不認得,見一見也不要緊,你請他在前面客廳裡坐。」

  及至自己走到前面去看,原來就是出家的張敏生悟石和尚。連忙笑道:「悟石師,難得來的,快請到裡面。」

  於是就把悟石引到自己這屋裡來。悟石道:「楊先生大概不會想到和尚會來找你,就是和尚自己,也沒有想到來找哩。阿彌陀佛,清水老師父前天在廟裡圓寂了。他老人家圓寂以前,對我說了,叫我上五台去走一趟,我打算一兩天內就動身。到過五台之後,我就要遊歷一番。說不定還要到印度去。」

  楊杏園拱手道:「恭喜恭喜!這是好事。我早就說悟石師的前途,未可限量。」

  悟石道:「我並不是來辭行,出家人也用不著辭行。我還是為老師父一件事來的。」

  說畢,在他的僧衣大衫袖裡,掏出一個手抄本子,捧著交給楊杏園看道:「這是他老人家半生來所作的詩。不是和尚阿私所好,這詩很有可傳的。他老人家雖然沒有吩咐我保留,我也不忍拋棄。但是我飄蕩天下,帶著到處走,不是辦法。我想把這事拜託楊先生。」

  楊杏園不待他說完,連忙說道:「請你放心,我可以負完全責任,將來可以找一個機會付印。」

  悟石笑道:「楊先生是此中能手,且請看一看再說。不要先依允了,後來一看待不好,又停止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一清水方丈這樣道德清高的人,只看他行事,就不帶人間煙火氣,決不會做出不好的詩來。不好的詩,我猜他也就不至於做了。」

  說時,翻開那抄本,只見都是蠅頭小字,謄寫得很清楚。隨便看了兩首,詩的體格,在王維儲光羲二人之間。笑道:「我就原說不錯,而且不失出家人的本色。我一定留著印出來的。」

  悟石合掌道:「那就很為感謝,我要去了。」

  說畢,轉身便走。

  楊杏園送到大門口,他已揚長而去。由南城到悟石所住的廟裡,路要經過袁衛道家,他心想袁衛道與清水感情很好,清水已經圓寂三天,這事不能不告訴他一聲。因此特意到袁家去,把這事報告了。袁衛道聽說,嗟歎不已,埋怨悟石,怎樣當時不來說。悟石笑道:「老先生當時知道了,他老人家是去,不知道也是去。況且他老人家早起還是好好的,到了上午,先盤坐入定,後來囑咐幾句話,就圓寂了。就是要報告,也來不及。」

  袁衛道點點頭道:「來清去白,好和尚。」

  後來悟石說要出去遊歷名山大水,走遍天下,袁衛道又讚賞不已。他的兒子袁經武也道:「我們空活一輩子,哪有這個機會?我也願意出家了。」

  袁衛道笑道:「你也要出家?你沒有那個福氣。」

  他父子二人,都在羡慕出家,悟石微笑了一笑,向他們合掌打個問訊,轉身就走了。袁經武道:「這個人出家不多久,就修得道德很高了,實在可怪。這樣看來,不見得和尚都是壞人。從前我說看見和尚就生氣,倒是錯了。」

  袁衛道道:「靠你那股子火氣,和出家人就沒法子接近,你還說要出家呢。」

  袁經武笑道:「古人說,放下屠刀,還立地成佛呢,有一點子火氣,那要什麼緊。」

  袁衛道笑道:「別和我說嘴了,時候到了,上衙門去罷。」

  袁經武一看壁上的掛鐘,已經十點多了,實在也不能耽擱。戴上一頂帽子,套上一件馬褂,便走出門來。偏是他出門走得匆促,忘記在家喝一飽茶。街邊有一家新開的水果鋪,陳列著許多紅紅綠綠的水果。於是一腳走進水果店,在果盤子裡,拿起一個梨同價錢。這水果店裡的掌櫃,是個肉胖子,坐在那裡也不動身,只把眼睛斜著望了一眼。袁經武道:「這梨多少錢一個?」

  掌櫃的道:「不打價,十六個子一個。」

  袁經武道:「這也不是那樣頂好的東西,賣這些個錢,十個子,成也不成?」

  掌櫃的嫌他不是好東西這一句話,不大受聽,就沒理他。袁經武倒也沒有留意,又在盤子裡將梨挑著看了一看。掌櫃的高聲說道:「你買不買?不買,就別亂動手。」

  袁經武道:「嘿!做生意人,和氣生財,說話客氣一點。這樣大呼小叫的作什麼?我沒把梨掐一塊,挑著看看,要什麼緊。」

  掌櫃依舊高聲說道:「愛買不買,我們這東西就不讓看。買一個梨,還不夠你麻煩的,你給我出去罷。」

  袁經武道:「你又不是批發生意,一個梨當然賣,為什麼這樣凶?」

  掌櫃的道:「我就有這樣凶!你怎麼樣?」

  袁經武本來不屑於和這個人生氣,看他那一派驕傲樣子,料他向來是這樣藐視主顧慣了的。便冷笑道:「我沒有瞧見過做生意人這樣不講理的!我問你,你是個什麼來頭?」

  掌櫃的道:「告訴就告訴你,怕你告了我不成,我對你實說了罷,我們少爺是籌邊使邊防軍營長。」

  袁經武不由哈哈大笑道:「就是這個,還有嗎?」

  這嗎字剛說完,耳邊聽見身後有響動,趕緊抽身望旁邊一閃,只見一個穿灰色制服的人,拿著一根藤鞭子,向前撲了過來。幸喜袁經武躲閃得快,那人撲了一個空。袁經武瞪著眼睛說道:「你這人好生不講理,怎樣動手就打人?」

  那人舉著鞭子攔腰又向袁經武抽來,口裡說道:「揍你這混賬小子,你媽的!」

  袁經武倒退兩步,又躲開了。那人追過來打兩回,袁經武都不生氣,惟他開口便傷人父母,就忍耐不住。便道:「要打就打,那很不算什麼。我問你是掌櫃的什麼人?」

  那人道:「我就告訴你,看你怎麼樣?我叫畢得勝,是這裡朱營長名下的弟兄。」

  袁經武笑道:「那也難怪,你是要打人,向老太爺討好的。可是我姓袁的,平生服軟不服硬,你要打,我也不怕打。今天閑著沒事,找個地方鬧著玩兩手,你看好不好?」

  這時,他們已鬧到果子鋪門口來了,街上人看見有個穿便衣的要和一個穿制服的打架,就停住腳來看。正這麼鬧著,接上鋪子裡又出來三個穿制服的人。其中有一個,是一套黃呢的制服,而且掛了指揮刀,這樣子,大概就是朱營長了。他一看見袁經武,便喝道:「你是什麼混賬東西,敢在這裡胡鬧?」

  畢得勝道:營長,這小子他充好漢,要和咱們講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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