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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回 枕上托孤心難為妹妹 樓頭拚命意終惜卿卿(3)


  說畢,將電話掛上,便告訴洪慕修,馬上要回學校去。洪慕修道:「外面這樣大的風,你怎樣出門,明天再去罷。」

  蔣淑英道:「我有一個同學,害了病了,我非去看一趟不可。」

  說畢,走進屋子去,戴了帽子,披上圍巾,兩手把圍巾往前面向懷裡一抄,就要出門。洪慕修笑道:「二妹你真有事,我還攔得住你嗎?你看!這大的風就這樣走了去嗎?我到衣櫥裡,把你姐姐那件皮大衣讓你穿了去罷。我又不出門,車夫在家裡也是閑著,我就讓他送你去。」

  說畢,一迭連聲,嚷著車夫拉車。自己又忙著把那件皮大衣取了出來,雙手捧著,交給蔣淑英。蔣淑英以為人家的感意不可卻,只得穿上大衣,坐了他的包車,兜著風向學校裡來。

  原來她的情人叫張敏生,早有白頭之約的,平常要有三天不見面,一定也有一個電話相通。現在二人有半個月沒有見面,也沒有通過電話,兩方面都有些著急。在張敏生一方面,是不知蔣淑英為了什麼事,老是不見面。蔣淑英也就怕張敏生疑心,急於要見面解釋一番。她聽到說學校裡來了許多信,有姓張的寄來的,她就料到全是張敏生的信。只有他的來信,沒有我的回信,他豈不要更加疑心。因此一路在車上盤算著,要怎樣去解釋才好。

  偏是事有湊巧,在半路上,就碰見了張敏生,他穿著大衣,夾了一包書在肋下,在馬路邊上走。蔣淑英連忙就「敏生敏生」。張敏生一抬頭,蔣淑英早是跳下車來,迎上前去。張敏生看見她先是一喜,後來一見她身上穿了皮大衣,坐的是白銀光漆嶄新的包車,立刻又收住了笑容。蔣淑英道:「我遭了一件不幸的事,姐姐死了。這半個多月,我都在姐夫家裡,沒有回學校去,你知道嗎?」

  張敏生淡淡的答道:「我仿佛聽見說。」

  蔣淑英笑道:「我實在走不開,不然,我早就回學校,今天是同學打電話給我,說是我來了好多信,我猜這裡面就有你的信在內,所以急於要回來。」

  張敏生笑道:「急於要回來,是半個月後才回校。若是不急於要回來呢?」

  蔣淑英道:「你說這話,太不原諒了,你想我的姐姐死了,我在那裡和她照料一些家事,這也是應該的。」

  張敏生道:「你很對得住你令親,你令親也很對得住你。你看,你穿這皮大衣,坐著包車,簡直不象一個學生了。」

  蔣淑英道: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

  張敏生道:「這樣大的風頭上,別把你吹凍了,你回學校去罷。我的意思,全在我寫的信上,你回去瞧我的信就知道了。」

  說畢,轉身便走。蔣淑英看他那個樣子,似乎已經氣極了,不過張敏生說的話,太不客氣,不好意思去叫他,自己也就轉身登車。到了學校門口,叫車夫自回去,一進門就見號房笑著迎了出來,說道:「蔣小姐你有好些個信在這兒。」

  說著,捧了一大捧信封,交給蔣淑英。她分了一半信,插在大衣袋裡,左手依舊疊了一大半拿著,右手便一封一封的拿開來看。從頭看到尾,倒有三分之二是張敏生寫的。自己一面查信,一面走著,忽然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,說道:「咦!好漂亮。」

  蔣淑英回頭看時,正是史科蓮。她先笑著道:「難為你,還記得回來。」

  蔣淑英道:「你別提,早就要回來,我那個親戚死命的留著,也是沒法。」

  說著,將眉毛皺了幾皺,微微的歎一口氣道:「你以為我願意在那裡待著呢,真膩死我了。」

  兩人手搭著肩膀,一路說話,走進寢室去。史科蓮一看屋裡沒有人,笑道:「你再要不回來,不定要惹出什麼麻煩,你看那個朋友來的信那樣勤,他有多麼著急?」

  蔣淑英眼睛在看信,鼻子裡只哼了一聲。史科蓮因為人家看情書,不願在人家面前待著,自走開了。由五點鐘走開,直到七點鐘回來,只見蔣淑英還在看信。她人躺在床上,把那些拆開的信封,鋪了一片。手上拿著一張信紙,竟自發了呆。史科蓮道:「寫信的實在耐寫,看信的實在也耐看,怎麼你還在看信?」

  蔣淑英眼圈紅紅的,歎了一口氣。史科蓮伏在床上,用手摸著她的臉,低聲笑道:「你兩個人不是很好的嗎?這個樣子,似乎是鬧彆扭了。」

  蔣淑英道:「男子的心……」

  只說了一個「心」字,下面就說不出來了。史科蓮猜想著那些信上,一定有許多不客氣的話,越說是越引動她的心事的。便笑道:「記得你走的那一天,我和你一床睡,聽到你說了一晚上的夢話。今天我又要和你睡,看你說些什麼,也許又可以探聽你一些秘密出來。」

  蔣淑英聽了這話,錯會了意思,以為不但情人疑心,連朋友都疑心起來了,心裡倒是有一陣難過。勉強笑道:「你今天非在我床上睡不可,看我又會說什麼話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我管得著你這些閒事呢。」

  史科蓮說了這話,便拖著她起來,說道:「走!上自習室去罷,你也和那間屋子,太疏遠了。」

  蔣淑英道:「你先去,我洗把臉就來。」

  史科蓮信以為真,先走了。誰知一直下了自習室,那蔣淑英還沒有來,回到寢室裡,也沒有看見她。史科蓮心裡一驚,便在前前後後各寢室裡去找,始終也沒有看見蔣淑英的影子,心想莫非她出門去了。於是一直追到大門口來,問號房道:「你見蔣小姐出去了嗎?」

  號房道:「不是今天下午回來的嗎?沒有出去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她出去了,也許你沒有看見。」

  號房道:「我今天下午,沒有離開過這兒,出去了人我怎樣不知道?」

  史科蓮聽他這樣說,複身又轉回來。重新在樓上樓下,跑了一周。可是這時候教室裡的電燈,都已滅了,自己膽又小,不敢闖進去開燈,便一面走著,一面輕輕的叫「密斯蔣」。一直到下樓的地方,仿佛聽見一陣哼聲。不聽這個聲音,也還罷了。一聽這個聲音,史科蓮不覺毛骨悚然起來。恰好有一個老媽子走樓下過,史科蓮膽壯起來,便將老媽子叫住。問道:「你看看,那樓梯下是誰在那裡。」

  老媽子過去一看,不覺叫起來道:「這不是蔣小姐,這是怎麼了?」

  史科蓮聽說,心益發慌了,扶著樓梯的扶手,連跑帶滾的滾了下來。在電燈影裡,只見老媽子扶著蔣淑英上半截身子,讓她坐在地上。蔣淑英的棉袍,滾滿了塵土,就是臉上,也有半邊灰跡。頭靠著老媽子的腿,雙目緊閉,面前吐了許多粘痰和髒東西,袖子上還拖了一截。史科蓮搖了她兩搖,不見她作聲,哇的一聲叫了起來。這時,驚動了大眾,都跑近前來看。舍監也來了,看看這樣子,先叫人把她抬回房去。

  安頓好了,校醫也被學校裡請來了。他將蔣淑英的病一看,說道:「這是不要緊的,無非受了一點刺激,加上寒風一吹,就暈倒了。但是她腿上,有一處傷痕,又似乎是在樓上摔下來的一樣,好好的照應照應她,就會好的。」

  校醫看著去了,一會兒就送了一瓶藥水來。這可把史科蓮忙個不了,給她洗換衣服,足足鬧了兩三個鐘頭。蔣淑英醒過來的時候,夜已深了。史科蓮伏在床上,對著她的耳朵問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我可嚇了一跳呢。」

  蔣淑英還沒有說話,先就流出兩行眼淚。史科蓮抽出手絹,緩緩給她揩臉上的眼淚。因對她道:「我很知道,但是這也很容易解釋的,為什麼要急得這個樣子?」

  蔣淑英道:「我實在憤極了。我除非死了,人家才相信呢。」

  史科蓮逆料張敏生來的信,一定有什麼過分的話,只是自己不好問,便默然的坐著。蔣淑英道:「你以為我真是病得這個樣子嗎?老實告訴你,是我上自習室的時候,站在欄杆邊,越想越氣,我也不知道怎麼著,似乎要極力鬧一下,才能痛快。想到那裡,我糊裡糊塗就向樓下一跳,不料那一下,就跳得我昏天黑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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