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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回 擁絮聽嬌音惺忪溫夢 煨爐消永夜婉轉談情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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蔣淑英怕她姐姐也會誤會了,說道:「我不為的是這個。」 說著,有些不好意思,低著頭用手去整理床上墊毯,又拂了一拂灰。蔣靜英道:「你還是在我這裡睡罷,你晚上睡得著,定比他清醒些。」 她也不願違拗病人的話,只得依著她。這屋子裡獨煽了一個爐子,很是暖和,爐子上放了一把琺瑯瓷壺,燒著開水,噗突噗突的響。到了十二點鐘以後,老媽子和乳媽,都睡覺去了,只剩蔣淑英一個人。她便在靜英枕頭邊,抽了一本書看。這書是一本《紅樓夢》,正是她在病裡解悶的,蔣淑英就著電燈,躺在一張軟椅上看,約摸有兩小時,房門輕輕的向裡閃開,洪慕修先探進一個腦袋,然後側著身子,緩緩而進。蔣淑英一個翻身,連忙坐了起來。洪慕修向床上指了一指,問道:「她醒過沒有?」 蔣淑英將書放在椅子上,站起來對床上望了一望,說道:「大概沒有醒呢。」 洪慕修順便就在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,望著書道:「二妹,你真用功。這一會子工夫,你還在學堂裡帶書來看呢。」 蔣淑英道:「哪裡呀,這是姐姐看的一本《紅樓夢》呢。」 洪慕修笑道:「現在的青年,總說受家庭束縛,我以為比起老前輩就解放得多了。譬如看小說,什麼《聊齋》、《西廂》,從前男子都不許看的,不要說這樣明白的淺顯的《紅樓夢》了。現在不但男子可以自由的看,女子也可以自由的看,這不算是解放嗎?」 蔣淑英笑說:「其實人學好學歹,還是看他性情如何,一兩部小說,決不會把一個人教壞的。」 洪慕修道:「你不要說這話。」 說到這裡,昂頭望著天花板,咬著嘴唇皮,笑了一笑。然後說道:「不瞞你說,我本來就是一個老實孩子,自從看了這些愛情小說以後,不知道的也就知道了。後來遇見她,」 說著,手望床上一指道:「就把小說上所得的教訓,慢慢地試驗起來了。」 蔣淑英聽他所說的話,太露骨了些,只是對著微笑而已,沒有說什麼。洪慕修又問道:「二妹,你看這《紅樓夢》,是一部好小說呢,是一部壞小說呢?」 蔣淑英笑道:「在好人眼裡看了,是好小說,在壞人眼裡看了,也就是壞小說。」 洪慕修將手一拍道:「二妹說的話真對,你真有文學和藝術的眼光。」 蔣淑英心裡想,你又是這樣胡恭維人。學一句話,何至於有文學眼光,又何至於有藝術眼光。洪慕修見蔣淑英含著微笑,以為自己的話,恭維上了。又道:「二妹,你的文學天才很好,為什麼要進職業學校,去學那些手工?」 蔣淑英道:「我有什麼文學天才,連給朋友的信,都不敢寫呢。姐夫你這話不是罵我嗎?象我們學了一種職業,將來多少有點自立的本能,可以弄一碗飯吃。學了文學,又不能作一點事,反而把一個人,弄成柔懦無能的女子,那是害了自己了。」 洪慕修笑道:「二妹,你還要怕沒有現成的飯吃。要自食其力嗎?」 洪慕修這句話的言外之意,蔣淑英已經是懂了。卻故意不解,笑道:「不自食其力,天上還會掉飯下來吃嗎?」 洪慕修道:「我是常常和你姐姐提到的,一定要和你找一個很合意的終身……」 蔣淑英聽他說到這裡,便站起身來,走到床面前,對床上問道:「姐姐,你要茶喝嗎?」 蔣靜英睡得糊裡糊塗的,搖了幾搖頭,口裡隨便的答應道:「不喝。」 洪慕修這算碰了一個橡皮釘子,自然不好接著往下說,但是就此停住,一個字不提,也有些不好意思。當時抬頭看了一看壁上的小掛鐘,說道:「呀!一點鐘了。二妹要睡了吧?在學校裡應該是已睡一覺醒了。」 蔣淑英道:「不忙,我還等她醒清楚了,要給藥水她喝呢。」 洪慕修笑著拱拱手道:「那就偏勞了。那桌上玻璃缸裡,有餅乾,也有雞蛋糕,你餓了,可以自己拿著吃。」 蔣淑英嫌他糾纏,便道:「你請便罷,不要客氣。」 洪慕修只得走出去了。 自這天起,蔣淑英便住在洪家。無奈蔣靜英的病,一天重似一天,洪慕修不能讓她走。洪慕修雖在部裡當了一個秘書,不算窮,但是他的家庭組織,很是簡單。就是一個車夫,一個聽差,一個乳媽,一個老媽子。平常小南兒跟乳媽在一邊,就是他夫妻兩人吃飯。一大半的菜,還是由太太自己下廚。現在蔣淑英來了,是她每天和洪慕修同餐。她是一個愛乾淨的人,因此每餐的菜,也由她手弄,不願經老媽子一手做成。一天蔣淑英將做的菜端上桌來,洪慕修看見笑道:「我真不過意,要二妹這樣受累。」 蔣淑英道:「姐夫怎樣陡然客氣起來了?我們又不是外人,怎樣提得到受累兩個字?」 洪慕修道:「怎樣不是受累,你在學校裡,還要幹這個嗎?」 蔣淑英道:「我這是幫姐姐的忙呢。設若你府上沒有用人,我能看著廚房裡不煽火嗎?」 洪慕修道:「二妹說得有理,但是我也不能靜坐在這裡看著你作事。」 於是也拿著兩隻碗,在飯孟子裡盛了兩碗飯。先把一碗放在蔣淑英的席上,然後才盛了自己的一碗飯。蔣淑英笑道:「越說姐夫越客氣起來了。」 洪慕修道:「你能做菜,我就能盛飯,這就叫合作啦。」 說著索性將碗裡的蒸鹹鴨,挑了兩塊肥厚的,夾著放到蔣淑英的飯碗上。笑道:「我前天才知道你喜歡吃這個。這是特意在稻香村買的南京鴨子哩。」 蔣淑英笑道:「這樣說,我就不敢當。」 洪慕修道:「這樣就不敢當,那末,你在這裡,不分晝夜的伺候病人,我更不敢當了。」 蔣淑英道:「我希望我們以後都不要客氣,大家隨隨便便,你以為如何?」 洪慕修道:「這個就很好,正是我盼望的事。」 說時,洪慕修在盛飯,恰好蔣淑英的飯,也吃完了,洪慕修伸著手,就要去接碗。蔣淑英把碗望懷裡一藏,卻不肯要他盛。洪慕修道:「二妹,這就是你不對了,剛才你還說,大家隨隨便便,怎樣你首先就不隨便起來呢?」 蔣淑英道:「這是你和我客氣,我怎樣也隨便呢?」 洪慕修笑道:「我哪是客氣,我是自己在盛飯,順便和你盛一碗啦,反過來說,你若是在盛飯,隨便和我盛,我也是不辭的。」 蔣淑英笑道:「為了一碗飯,倒辦了許久的交涉。你真要盛,我就讓你盛罷。」 說畢,當真笑著將碗遞給洪慕修,讓他盛了一碗飯。因為有了這種隨便的約束,以後誰要不隨便誰就沒理,蔣淑英也只得隨便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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