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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回 事不由人沖寒謀去路 饑來驅我墜涵誤前程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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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鸞笙心裡一起要走的念頭,立刻就要走。馬上把穿的衣服,打了一個小包袱,其餘零用的東西,一齊丟了不要。一看手錶,現在是八點鐘,九點鐘正有一班車,由這裡到北京去。趁著天刮大風,大家都縮在屋子裡,便提了那個包袱,輕輕悄悄的走出客店來。這時天已漆黑了,一陣一陣飛沙由拐彎的冷胡同裡,隨著風向人身上撲了來。人家的黃土牆上,安著一個破玻璃罩子,裡面放了一盞小小的煤油燈。放出來的不是光,只是一片黃黃的顏色,映在這寂寞的空氣裡。人在這慘淡的境況中走,不但不看見自己的影子,仿仿佛佛,連自己都成了一個影子。這時心裡也來不及害怕,只是低著頭,用眼睛望著地下,極力的向前走。到了車站上,也不是平常那樣擁擠,稀稀落落三四個人,坐在屋子一個犄角上打瞌睡,朱鸞笙買了票也坐在露椅上等著。 一會工夫,火車到了,朱鸞笙提著那個包袱,自走上火車去,坐在窗子邊,一看車站附近,倒是電燈通亮,可是燈光以外,越發是黑氣沉沉的。只聽那些電線,被那掀天的大風一吹,嗚嗚的叫著,發出一種淒慘的聲音。外面這樣大的風,站台上除了火車站上幾個執事人員,在慘白色的燈光下,晃晃蕩蕩而外,不見什麼生物,只是一派荒涼景象。 朱鸞笙對著窗子外歎了一口氣,心裡想到,長辛店呀長辛店,我們再見罷。火車開了,她心裡轉覺又有些戀戀。心想我在長辛店,雖然不得意,究竟也是一門職業留住了我。這回到北京去,白犧牲了許多東西,依然還是飄泊無依,不見得就有好機會哩。自己不高興,說走就走,似乎少考慮一點。但是轉身一想,不走的話,在長辛店站得住腳嗎?站不住,將來又往哪裡跑?真和王駝子這一班人鬼混,哪一日是出頭年。丟了一二百塊錢東西,那算什麼,當年在朱家的時候,一場小麻雀牌,還不止輸這些個錢呢。想到這一層,心裡又坦然起來。 當晚上到了北京,已是十一點鐘了,要去找人,也不方便,便在西河沿春風旅館去投宿,身上還帶有二十多塊錢,一兩天內,也不必急於解決生活問題。心想在長辛店也吃苦夠了,索性舒服他一晚上。便叫茶房開了一個中等房間。又叫茶房徹了一壺龍井茶,買了一些南式點心,坐在鐵床上,慢慢地吃。只這時候,卻有一陣嬉笑之聲,送入耳鼓。 朱鸞笙也是住過飯店和旅館的人,知道這種現象,很不足為奇,所以並不留意,可是那種笑語之聲,自從聽得以後,有兩三個鐘頭,還沒有間斷過。自己睡在床上,對著一盞孤燈,未免百感交集,一夜好睡,次日醒來,已是將近十點。梳頭鏡盒,本來帶著的,關著門梳了一個頭。因為聽見樓下有賣報人叫喚的聲音,打開門來,打算買份小報看看,一伸頭,恰好隔壁屋子裡走出來一個婦人,和她打了一個照面。朱鸞笙認得她,也是從前在一處遊逛的女伴,人家都叫她程四小姐,她實在的名字卻是程元貞。 朱鸞笙一時不留心,便失口叫了一聲「程小姐」。程元貞一見她,早就想背過臉去的,現在人家已經先行招呼了,不好不理。便欣然改著笑容,搶上前一步,執著朱鸞笙的手道:「呵喲,原來是朱少奶奶,久違啦。」 說時,她的一雙目光,早射在朱鸞笙屋子裡。一見裡面,放下一個衣裳包袱,還有一個小提箱,好像是從哪裡出門來,決計不是特意到此來開房間的。朱鸞笙道:「可不是好久沒見,坐著談談罷。沒事嗎?」 程元貞道:「沒事,很願意和你談談呢。」 於是朱鸞笙讓進來坐,一面按鈴叫茶房沏茶。茶房進門,見這一位生女客,卻認得程四小姐,未免出乎意料以外,對朱鸞笙渾身上下,不住打量一番。程元貞似乎知道,瞪了茶房一眼,茶房才走了。程元貞朱鸞笙談了一陣,才知道她現在和朱家已經脫離了關係,看那樣子,也是飄泊無依。心裡暗算了一會,倒以為是個合作的好伴侶。便探著她的口氣問道:「朱少奶奶是由天津來嗎?」 朱鸞笙隨口答應了一個「是」字。程元貞道:「這旅館裡價錢倒是不貴,不過長住是不大合適。」 朱鸞笙道:「我在這裡也是暫住一兩天。讓我想定了以後安身度命的法子,再作打算。」 程元貞道:「要不然的話,你就搬到我那裡去住,我是歡迎的。我那裡是一座小小的西式房子,有七八間房子,空的多著呢。」 朱鸞笙不很知道程元貞的歷史,原先仿佛聽見人說她和家庭脫離了關係,全靠她的姐丈供給她的費用。這樣說來,她就是她姐丈的外室了。便故意問道:「府上人也不少吧?哪有許多屋子空呢。」 程元貞道:「沒有什麼人,就只有一個老媽子,一個車夫。另外還有一位老太太,是我一房遠親,給我看屋子的。哪有什麼人呢?」 說到這裡,朱鸞笙立刻醒悟過來。心想她既有家,為什麼昨晚到旅館裡來住?昨晚上,我聽隔壁屋子裡有人說話,說了半夜,那就有她在內了。這樣看起來,她的行動,恐怕不能十分正大光明,很後悔不該和她打招呼。雖各作各事,彼此不妨礙,但是這旅館裡的人,看見我和她認識,而且又和她住在緊隔壁,難免惹了很重大的嫌疑。怪不得茶房那樣鬼頭鬼腦,他還猜我不是好人呢。但是已經讓程元貞談話,也不能驅逐人家走去,只得裝著不知。 這天朱鸞笙在外面找了幾處朋友,心裡雖然抱著求人的心事,決不能夠和人見面就說起這事來,而且自己又要保存著體面,也不肯隨便就說出求人的話,所以跑了一天,依舊還是回旅館來住。偏是一進門,又遇見了程元貞。這時,程元貞不是一個人了,另外和一個男子漢在一處,看那人穿著一套白紡綢做的西裝,戴著平頂草帽,架著大框眼鏡,也不過三十上下年紀,極其時髦。 朱鸞笙一看,心裡早明白了,招呼程元貞是不好,不招呼她也不好,心裡一點主意沒有。那程元貞和西裝少年並排而走,她卻毫不在意,老遠就笑著點了一個頭說,你剛回來。朱鸞笙隨便答應了一句,三人前後走上樓。到了房門口,大家都站在樓口的欄杆邊,讓茶房拿鑰匙去開裡。 這時朱鸞笙好奇心重,要仔細看看那西裝少年,究竟是怎麼一等人,不免複看了一眼。那西裝少年,也不知道朱鸞笙是哪一路人物,一樣也偷看她。在此彼此要看之時,打了一個照面,那西裝少年要表示大方,索性帶著笑容,和她點了一個頭,朱鸞笙覺得這人,也並不是那樣可以討厭的浮滑子弟,禮尚往來,不能藐視人家,因此也微微的點了一個頭。茶房剛將兩處房間打開,隨後從樓下走上來一人。這人穿著一件藍印度紗的長衫,手上拿著一頂巴拿馬草帽,當著扇子搖了上來。程元貞回頭一看見,便道:「客先到了,你主人翁才來。」 那人對西裝少年拱了一拱手,說道:「對不住。但是還不算晚,你們也是剛到呢。」 少年笑道:「不要緊,主人翁沒到,有主人婆招待,那也是一樣。」 說著話,三人一同進那邊的房間去了。朱鸞笙這才知道那西裝少年是一位客,和程元貞沒有關係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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