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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回 裡巷荒蕪蓬門驚枉駕 風塵落拓粉墨愧登場(2)


  說時,將她手上提的錢口袋,慢慢解開,伸手在裡面一掏,就掏出一卷鈔票,數也沒有數,便交給朱鸞笙道:「這一點款子,我原拿不出手,你暫收下零花,慢慢的再想一個長久度命的法子。要不然的話,你就搬到我家裡去住,諸事也方便些。」

  朱鸞笙手上接著鈔票一看,怕不有五六十元,不料心裡一動鼻子一聳,眼淚幾乎就要搶著滾出來。但是自己總要顧著體面,極力的忍住眼淚,對著趙姨太太道:「您這番好心,實在難得,我也不必說多謝了。不瞞您說,我就為欠多了這公寓的債,沒法子抽身。現在有了這些款子,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出去想法子了。」

  趙姨太太道:「您打算怎樣哩?」

  朱鸞笙道:「唉!我哪裡還有什麼打算,做到哪裡算到哪裡罷了。」

  趙姨太太道:「您總不能一點計劃都沒有呀!」

  朱鸞笙躊躇了一會子,說道:「象趙太太這樣待我,總算是個知心人,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。不過我這是個傻主意,悶著心裡有好幾天了,我總怕不成,還不能說就是這樣做呢。」

  趙姨太太道:「什麼傻主意,您說出來我聽聽。」

  朱鸞笙紅著臉,忽然笑了一笑。說道:「這可是個笑話哩。我不是還能唱兩句戲嗎?我想靠著這個本事搭一個班子去唱唱看,若是唱出來了,也是一行事業,這輩子也就有飯吃了。就是一樣,真要做這一行,請客做行頭,還是先墊上一筆本錢哩。」

  趙姨太太道:「依說呢,這也不是做不得的事。可是幹這行,一定人家瞧不起的。以後親戚朋友,都不來往了。你樂意嗎?」

  朱鸞笙冷笑了一笑,說道:「親戚?有親戚顧我,我也不會落得這一般光景。要說到朋友,老姐姐,不是當面奉承您的話,象您這樣的人,一千個裡頭,也挑不出一個啦。也是十有九個不來往了。反正是人家瞧我不起,我敞開來不顧面子,也不過是這樣。」

  趙姨太太道:「朱府上能讓出台嗎?」

  朱鸞笙道:「我們脫離關係了,各幹各的,他管得著嗎?」

  趙姨太太道:「這個樣子說,你是一定要做的了。」

  朱鸞笙道:「推車抵了壁,沒法兒辦啦。您想想,除了這個,我還有什麼好的法子嗎?」

  趙姨太太道:「要進這一行,也得人介紹,您有熟人嗎?」

  朱鸞笙道:「那倒是有的,從前給我說戲的那個王駝子,現在北京,他就和戲園子這一行人很熟,托他出來說,沒有不成的。」

  趙姨太太道:「制行頭要多少呢?」

  朱鸞笙道:「那可沒準兒,多的,整千整萬,也花的了。少呢,也要個三四百塊錢。真是沒奈何,籌不出來的話,二三百塊錢,那是少不了的。」

  趙姨太太道:「我現在不敢全辦的到,多少我還可以給您想法子,五天之內,您聽我的信兒。」

  朱鸞笙見她這樣說,便謝了又謝。又聲明無論多少錢,決不是憑著口說借了,就算借了,另外也得寫個借字。趙姨太太倒謙遜了一陣,認為不必。

  自這日起,朱鸞笙就正式籌劃下海的辦法,把公寓裡的債還了,還剩了一些錢,在當鋪裡取出兩件衣服,便去找王駝子。這王駝子,住在天壇外面,一個小矮屋子裡,朱鸞笙找了半天,才能夠找到。那裡是亂石頭砌的半截矮牆,牆露著一個缺口,那就算大門,門裡小小一個院子,四五根木棍,絆著十來根爛繩子,繞著兩條倭瓜藤兒。那下面是個雞案,拉了滿地的雞屎,這邊一輛破洋車,只剩一個車輪子,倒在一邊。橫七豎八,堆一些破缸破罐。洋車旁邊一隻泔水桶,一大片濕地,髒水漏成一條溝,直流到門口來。門邊下,恰又是個小茅坑。大毒日頭底下,曬著一股奇怪的臭味,一直往人腦子裡鑽。

  朱鸞笙要在往日,看見一點髒水,還要作一陣噁心,這種地方,眼睛也不看一看。這次無奈是解決生活問題,不能不進去。只得吞下一口水,鼓著勇氣,問了一聲道:「這兒有人嗎?」

  就在這個當兒,上面矮屋裡,挑起了半截破竹簾子,伸出一個腦袋來。毛蓬蓬的披著頭髮,一張又黃又黑的臉,翻著兩隻麻眼珠子望人。朱鸞笙一看,卻是一個中年婦人,敞著半邊胸襟,站在那裡。她便答應道:「勞駕,這裡有個姓王的嗎?」

  那婦人道:「不錯,你是哪兒?」

  朱鸞笙見她這樣不會說話,又好氣,又好笑,便道:「這是王駝子家裡不是?」

  一語未了,只聽見有人,從裡面答應出來說道:「呵喲,這是朱家少奶奶,請裡面坐,請裡面坐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就跑出來一個人。他穿了一條藍布短褲,赤了雙腳,踏著鞋子。上面露著脊樑,搭著一條灰黑色的毛絨手巾,正是王駝子。他看見朱鸞笙站在牆邊,忙說道:「這是想不到的事,您怎樣有工夫到這兒來。屋子裡髒得很,怎麼辦?」

  朱鸞笙一看這個樣子,不必要他往屋裡讓了,便將現在的住址告訴了他,說是有要緊的事商量,請你今天去一趟。王駝子道:「可以可以!今天就去。您請到屋裡歇一會兒。」

  朱鸞笙道:「我還有事,不必了,回頭再談罷。」

  說畢,便走了。王駝子以為朱鸞笙還如往日一樣的闊,又是介紹他去說戲,所以當天就找到朱鸞笙公寓裡來。朱鸞笙也怕他不能輕易相信,自己落得要去唱戲,便把自己脫離了家庭,生活困難的話,對王駝子一一說了。然後就說,憑著自己會唱兩句戲,打算實行下海,請王駝子找個地方,好出臺。王駝子萬不料朱鸞笙有這樣一著,一時竟找不到相當的答覆,躊躇了一會子,才說道:「真是要唱戲,倒不愁沒地方去露。可是能拿多少錢,可沒準兒。憑著您朱府上少奶奶那個字號,總也能叫幾成坐。」

  朱鸞笙道:那可不行。我是和朱家脫離了關係的,若是還掛朱家的字號,他們家裡是不會答應我的。我這要出臺,只有隱姓埋名的幹。」

  王駝子笑道:「那可難了,別說就是您啦,多少學了五六年戲的,上臺吃的住吃不住,還沒有準兒哩,就憑您……」

  王駝子說到這裡,頓了一頓。朱鸞笙道:「我不姓朱,就不能唱戲嗎?」

  王駝子道:「能是能,可是什麼事情,都講究個字號兒,唱戲也是這樣。這字號一是有名,別提貨怎麼樣,就真有人說好愛買,若是不成個字號兒,哪怕貨是十足挺好,先沒有法引動人。您這初上臺,好象賣煙捲似的。創牌子,價錢得賤,貨又要好,能銷不能銷,還得碰運氣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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