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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六回 大典繁陳攫金勝竹葉 新章急就揮汗頌梅花(2)


  轉眼五天,已經過去,這菊榜就快發表了。任黃華家裡,本來還有幾個錢,中學畢業以後,沒幹別的什麼,專門在外面玩,所以有的是閒工夫。他知道坤伶皇后一定是梅又芳的。趁著還沒有發表,就商量盛典。大家議論一陣,定了幾個辦法,一,發表後的第三天,宣告就職。這天煩梅又芳演一齣《墓中生太子》,讓她去那個皇后。二,這天大捧一下,定四排座,包它幾個包廂。三,送花籃匾額。四,晚上在梅又芳家裡吃酒打牌。任黃華認為都可行。只是《墓中生太子》那出戲,太不吉利些,恐怕梅又芳嫌喪氣。於是把第一條改了。改為《貴妃醉酒》,《麻姑獻壽》,《嫦娥奔月》三出戲,讓梅又芳自挑一出。議論已定,大家分途去辦。他們這一班人裡面,差不多都是大少爺班子,花錢的事,自然不算什麼。

  任黃華還怕那天不能十分熱鬧,又寫了兩封信到天津去,過兩個同志來。一個是前故督軍殷石榮的兒子殷小石。一個是前海關監督金道平的兒子金大鶴。這兩個人真是逸少班頭公子領袖,都因為父親病故未久,熟人太多,在北京不便遊玩,每人帶了萬把塊錢,到上海去住幾時。不料沒到兩個月,錢就花光。倒是一個人帶了一個妓女北上。一來在服中,不便討姨少奶。二來在南方,錢花光了,也沒有討論到嫁娶一層。不過彼此相好,把她們帶著北上玩玩罷了。到了天津,住下來了,已是一月,這時任黃華想起他來了,所以特意寫信去請。一面在北京分途去接洽一班玩友,以便到時好全體出發。

  又過了兩天,正陽報上的菊榜,已發表了。梅又芳以九百八十一票,得了皇后。秋葉香以五百票得了公爵。晚香玉以四百八十票得了侯爵。金竹君只有四百二十票,只好算伯爵了。此外子爵是小珊瑚,男爵是吳芝芬。這張榜一發,輿論大嘩。以為晚香玉得了侯爵,那還有可說。梅又芳居然當選皇后,這實在是出乎人情以外的事。但是捧梅又芳的人,這天卻是個個歡喜。任黃華向來是十二點鐘才起來的,這天八點多鐘就醒了。一睜開眼睛,便叫著聽差問道:「報來了沒有?」

  聽差的將報送上,他坐在棉被頭上,趕快就把正陽報第二張打開。那心裡正是有些搖搖不定,生怕落了選。等到一眼看見,菊榜下面第一名就是梅又芳,心裡才把一塊石頭落下,而這時朋友的電話,也是不斷的來,都是報告梅又芳當選的。任黃華索性不睡了,便在九點多鐘,起了一個早,把所有幾個親信的朋友,都請到家裡來。李星援孟北海而外,還有皮日新路尚仁孔菊屏麻一振四位。他們都是起床洗臉梳頭以後,不久就來的。所以任黃華的小小一間屋裡,被雪花膏生髮油的兩股氣味,彌漫四周。那皮日新年紀最小,不過十七八歲,穿一件綠嗶嘰的駝絨袍,海絨緊身坎肩,最是漂亮。麻一振是個喜歡熱鬧的人。走上前,攔腰一把將皮日新抱住。把他高的鼻子,伸到皮日新臉上,亂碰亂嗅。皮日新兩手一推,說道:「老麻,你總是這樣動手動腳的,下流極了。下次你倘再要動手動腳,我就惱了。」

  路尚仁道:「也難怪老麻捉你開玩笑,你弄得太漂亮了。據我猜,今天穿得這花蝴蝶似的,少不了要到翠寶那裡去露一露。帶我襄個邊兒,行不行?」

  一提到翠寶,皮日新禁不住就要笑。說道:「現在還是早上,怎樣就提到晚上的事?」

  孔菊屏道:「翠寶那東西全是一張嘴好,早就許我一雙毛繩鞋,到如今還沒有送我。」

  皮日新道:「憑什麼許送你毛繩鞋?」

  孔菊屏道:「捧下車,我沒輸兩百多塊嗎?」

  皮日新道:「這是過節的事,你一輩子還記得呢。」

  孟北海道:「喂!這是主人翁請你們來談菊選的,不是請你們來談嫖經的。把這話暫且放下,行不行?」

  大家這才停止爭論,聽孟北海說話,孟北海道:「現在對梅又芳那天就職的事,樣樣都有。就是差一件,那就職的通電,還沒有預備,怎麼辦呢?這種通電,要做得好一點,非四六文不可。」

  李星搓道:「是呀,那是就她一方面說。在我們芳社裡,還應該上個勸進表呢。這個在報上發表了,她就好根據我們的勸進表,發表通電。」

  大家聽說,一致贊成。任黃華道:「這個今天下午就要才好。因為做得了可以送到正陽報去。」

  李星槎道:「黃華這話不錯,是要特別加快。而且這篇東西,總要做得堂皇富麗才好。」

  大家都認很是。任黃華道:「這個我很外行,哪位做一做?」

  這一問不打緊,大家都默默無言,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。孟北海道:「我有一個熟人,從前做過書啟師爺,四六例很在行。現在沒有做事情,只是當一名窮錄事。只要我們給個塊把兩塊錢,他就肯做了。這個時候,他還沒上衙門,可以去找他。」

  任黃華道:「既然有這個人,好極了,你就去找他罷。」

  說著馬上在身上掏出兩塊錢,交給孟北海道:「煩你就去一趟,我們在這裡等你的回信。」

  孟北海就答應了。

  這個錄事,姓單名習虛,住在觀音庵後門的偏屋裡。這時正彎著腰,兩隻手捧著一口小鐵鍋,在煤爐子上烤飯。一抬頭見孟北海進來,連忙將鍋放在一邊,說道:「請坐請坐。」

  孟北海一看這樣子,主人翁自己燒飯,也就不必要人家奉煙獻茶了。簡簡單單,就把來意說了。同時掏出那兩塊錢放在桌上,說道:「小小一點潤筆,看在朋友面上,莫嫌少罷。」

  單習虛笑道:「做這一點事還要錢。」

  孟北海道:「你的境況,我深知,這倒不必客氣。不過有一句話,要聲明在先。這篇東西,今天下午就要。老哥能不能馬上就動手?」

  單習虛想道:「我從來做東西,也沒有逢到這限時刻要的,四六文章,一時怎樣抓得起來。但是說不行吧?又捨不得那兩塊錢。」

  孟北海看見他躊躇的樣子,知道他是立刻做不起來。便道:「我現在還有事,不能在這裡等。下午三點鐘,我再來罷。」

  說了,孟北海自走去。這裡單習虛急急忙忙,把飯吃完,將茶杯子裡的剩茶,倒了一些在硯池裡,一面磨墨,一面坐著出神。不知不覺之間,磨了一硯池濃墨。將墨放下,便把破網籃裡的書,清理了一下,共拿出三樣書,一種是《驕體文選》,一種是《驕體尺犢》,一種是《留青新集》。把這三種書,前後翻了幾本,肚子裡便有了些詞藻,於是一面擬稿,一面塗稿,自己又深怕做遲了,趕不上鐘點,做了幾十個字,便站在門口,看一看對過小油鹽店裡的鐘。所幸自己在十一點多鐘就動了手,還不妨多多參考一下書。先做了一半,且把它謄出來。那文是:

  誠惶誠恐,謹奏者:

  橙黃桔綠,已盡三秋,水落冰凝,正逢十月。堯天舜日,人人誦太平之歌。墨雨歐風,處處有文明之象。花花世界,點綴維新,草草勞人,鋪張莫舊。花天酒地,京都為首善之區。西皮二簧,一域居全國之上。鼓吹風雅,良有以也。舉行菊選,不其然乎。伏維我梅又芳女士是幾生修到,姓同林處士之妻。一字不同,名步梅大王之後。清歌妙舞,因是宜人。杏臉桃腮,豈不如佛?豈止傾城傾國,真有滅種之才。原來胡帝胡天,便是化仙之容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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