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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回 一柬結金蘭緣訂來世 四言留血淚誓守今生(4)


  楊杏園聽了這話,嚇了一大跳,將手拉住小麟兒的小手,問道:「沒有這回事。你母親冤你好玩的呢。我怎樣沒有聽見說過?」

  小麟兒道:「真去,誰冤你。母親說要坐好幾天的火車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上哪兒去?」

  小麟兒道:「回南邊去呀。」

  楊杏園知道小麟兒向來不撒謊的,而且他也不會撒這個大謊,這事竟有八九分是真的。握著小麟兒的手,呆呆的想著,是何緣故李老太太要走。小麟兒見他不作聲,摔開他的手,自往外走。楊杏園追出來,又問道:「你大姐呢?」

  小麟兒道:「大姐在家裡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知道她在家裡,她回南不回南?」

  小麟兒道:「她不回南吧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怎麼知道她不回南?」

  小麟兒道:「我不知道,我這樣猜想呢。」

  楊杏園一點摸不著頭腦,到了黃昏時候,逆料李冬青已回來了,便踱到李家來。

  一走到院子裡,就看見李老太太,戴了一副老花眼鏡,在燈下縫衣服,便一直走來。說道:「伯母,你老人家也太省儉了。衣眼就不把裁縫去做,交給女工去縫,也不花什麼,何至於戴上眼鏡,還要慢慢的摸著做去。」

  李老太太取下老花眼鏡,用手揉了一揉眼睛,笑道:「我哪裡還有那個本事呢?」

  說著把手上的布料一舉,笑道:「這是一隻行李口袋,縫好了,將棉被褥子全裝在裡頭,還可以擱不少別的東西,出門的人,這樣東西,是不可少的。」

  楊杏園聽了這話,真抽了一口涼氣。隨便在李老太太對面椅子上坐下,眼睛對著壁上懸的日曆,很隨意的樣子,問道:「伯母好好的縫這個東西,也要出門嗎?」

  李老太太笑道:「冬青還沒有告訴你嗎?我要回九江去了。」

  楊杏園本想問李冬青去不去,可是又不好開口。便道:「大概是走京漢路吧?」

  李老太太道:「是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三等車亂得很,我勸伯母坐二等車去。小麟兒兄弟,也許可以打半票,只有伯母和冬青兩張整票,花錢也有限。」

  李老太太道:「你是外行了。我已打聽得清楚,特別快車,沒有半票和免票,就是三等,也還可坐。平常通車,不花錢的人,專門在二等裡,不如三等車,人還稀少呢。」

  楊杏園見她沒有駁自己的話,知道李冬青去定了。這個時候,恰好李冬青回來。手上提著一大包東西,先送進屋子去,然後再出來。楊杏園正要問她今日回來為何這樣晚?李老太太卻先問了,說道:「勸業場去了嗎?」

  李冬青隨便答應道:「去了。」

  李老太太道:「那一大包,將那些紙花,骨頭簪,水鑽的首飾,都買了嗎?」

  李冬青偷眼看了一看楊杏園,答道:「都買了。」

  李老太太道:「還有王回回的狗皮膏藥,和同仁堂的小兒回春丹,紫金錠,這都是家鄉人愛要的。平常一遍一遍寫信來托買,好寄了去。而今我們自己回南就不送人家,少不得人家還和我們討呢,所以總要多買些才好。」

  李冬青要想把話來扯開,已是來不及,只是聽一句,答應一句。楊杏園知道她的意思,無非是想隱瞞這南下的話,不讓自己知道。便笑著對李冬青道:「還有幾樣漂亮些的土儀,也不能不買一點,像琺瑯銅器,銅墨盒子之類,都是送人的好東西。」

  李冬青聽他這話,知道南下的事,他已曉得了。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回答,也不過承認他這話不錯而已。當時李老太太便問楊杏園吃了晚飯沒有,意思想留他吃晚飯。楊杏園回說,吃過了,坐了一會兒,自回去。

  到了家裡,倒真是在開飯,聽差問他吃晚飯不吃,他一擺手,走回房去,便和衣躺在床上。聽差以為楊杏園又不舒服,進進出出,倒是躡手躡腳的,怕驚動了他。其實楊杏園絲毫沒有睡著,只是側著身子,閉著眼睛,一味的悶睡。約摸也睡了一個鐘頭,只聽見一陣腳步聲,從外面走了進來。腳步到了房門口,停了一停,到了床面前,又停了一停。楊杏園以為是聽差,也就由他,並不理會。一會兒那腳步向外移動,有人說道:「睡了,明天再來吧?」

  楊杏園聽得是李冬青的聲音,一翻身坐起來,笑道:「哪個睡著了呢?」

  李冬青已經走出房門,複又回來。笑道:「不敢驚動,所以回去,原來是醒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正在納悶,你要回甫去,何以不讓我知道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原是怕大哥疑心,所以來解釋這一個問題。」

  說時,兩個人都在外面客房裡坐下。楊杏園叫聽差沏一壺新茶,又給了他些錢,叫他去買瓜子點心。李冬青笑道:「天天來的客,何必這樣招待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想留你多談幾句話,趁著這幾日,多客氣一點,幾日之後,勞燕東西,就不知何年何月相會了。」

  李冬青聽了他這話,心裡轉覺淒然。但是表面上依舊笑道:「這是大哥疑心錯了。我送母親回南去,不過勾留一兩個月,至多明年正月就要來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話我不相信。老伯母全靠著你侍奉的。你既要來,現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家回南?」

  李冬青道:「你這話果然問得有理。但是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因為兩位家叔都回南去了。他們逃不了鄉族的公論,已經願意分出一些產業,作為家母的養老費,和舍弟的教育費。可是訂明,非回南不能承受,所以我不得不回南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所以在外飄泊,無非是為著令堂和令弟。現在令堂和令弟的問題,都解決了。正可以承歡膝下,終老江南了。明年正月,為什麼還要來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這幾年為了家庭問題,不能求學,正是一樁大恨事,他們的問題,既然都解決了,我樂得抽出身子來北京讀書,為什麼終老江南?」

  楊杏園聽她的話,也有相當的理由,卻也相信,說道:「縱然你有此意,一來伯母肯讓你遠離與否,就不可知。二來人事變幻,少不得隨環境為轉移,到那時候,也不敢說一定沒有阻力,讓你如期北上。有這兩種看法,所以我願意這兩天在一處多盤桓一會兒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凡事這樣想,人生可慮的地方,那就太多了。」

  說時聽差將點心買來了,用碟子盛著,都放在茶几上。楊杏園將新沏的熱茶,斟上一杯,放到李冬青面前,笑道:「勸君更盡一杯酒。」

  李冬青用手接著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,也說一句唐詩,笑道:「與爾同銷萬古愁。說畢,一口喝了。將杯放在茶几上,問道:「我解釋得好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自然好。」

  說完這句話之後,兩人對嗑著瓜子,半晌沒有說話。無意中,楊杏園微笑了一笑,李冬青兩個指頭,夾著一粒瓜子,放在四顆雪白的門牙中間要咬不咬的樣子,一抬眼皮,見楊杏園笑了,也吟吟一笑。這樣一笑,總是他們認識以來,最愉快的一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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