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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回 酒食情人擲金留笑去 脂粉地獄微服看花來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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華伯平將手對窗外一指,也沒有說什麼。楊杏園見他鬼鬼祟祟的,不知有什麼有趣的事,也就偏著頭從窗子裡望去。只見正當著窗戶,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徒弟,雪白的圓臉蛋兒,一說話,臉上現出兩個酒窩。頭上梳著西式分發,又光又滑。身上一樣的穿件白色制服,就是胸面前紐扣邊,多插上一支自來水筆。他站在那裡,正和別的夥計說話。楊杏園輕輕的問道:「你所注意的,就是這個小徒弟嗎?」 華伯平道:「不是他,不過要從他身上引出一個人來。」 楊杏園道:「引出一個怎麼樣的人?」 華伯平道:「也許是謠言。因為人家這樣告訴我,我才來偵探的。」 說時,茶房就送上冷菜來,兩人且坐著吃東西。在這個當兒,只聽見屏風那邊,有人咳嗽了一聲,卻是女人的嗓子。華伯平本靠屏風坐著,回過頭去,便在屏風折縫裡張了一眼。楊杏園將手上的叉子,輕輕地敲著盤子,又咳嗽了一聲,華伯平才回過臉來。楊杏園道:「這是做什麼,回頭夥計看見,要說我們不莊重。」 華伯平道:「又不是偷看人家大家閨秀,有什麼不莊重?」 說時,夥計正捧兩盤子湯進來。華伯平對屏風一努嘴輕輕的問道:「那不是水仙花嗎?」 夥計笑了一笑。華伯平道:「她倒是你們這兒一個老主顧,大概每天都在這裡吃晚飯。」 那夥計聽說,又笑了一笑,拿著空盤子自去了。華伯平對楊杏園道:「你明白了沒有?」 說完,對屏風又一努嘴。只聽屏風那邊,唧唧噥噥,有點說話的小聲音。楊杏園和華伯平二人,不由得都停住刀叉,兩隻手伏在桌上,一息不動,極力的聽去,先是說了幾句話,後來一個女子的聲音,發起笑來,操著蘇白說道:「阿木林。」 停了一停,又有一個男子的聲音,說了一句:「謝謝。」 這才有大聲說話,和收器具刀叉的聲音。接上門簾子一響,正是那個白臉小徒弟,從隔壁屋子出來。一會兒工夫,又出來一個女子,頭上杭著卷髮,束著細絲辮。身上穿一件鵝黃色蔥綠滾邊的長坎肩,露出兩隻絳色的杉袖,如蝴蝶翅膀一般。電燈一閃,她就過去了,面孔怎樣,卻沒有看清楚。楊杏園道: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你說。」 看華伯平的臉色時,極不自在,好像要發氣似的。華伯平道:「這個姑娘,就是水仙花。我一個同事,為她花了錢不少。心目中看得起她,那是不必說了。近來聽見人說,她愛上了這裡的一個小徒弟,風雨無阻,天天到這裡來吃大菜。吃完之後,總暗下給這小徒弟兩塊錢的小帳。我的朋友,那樣花錢,她還是冷冷的,偏偏醉心這個小徒弟,你說可氣不可氣?」 楊杏園笑道:「這水仙花與你有什麼關係嗎?」 華伯平道:「沒有什麼關係。」 楊杏園又問道:「那小徒弟與你有什麼關係嗎?」 華伯平道:「你這話問得奇,他和我能夠發生什麼關係?」 楊杏園道:「卻又來,他兩人都和你沒有關係,水仙花醉心小徒弟也罷,小徒弟醉心水仙花也罷,與你有什麼相干?要你生氣。」 華伯平道:「我自然管不著,不過我替我的朋友生氣。」 楊杏園道:「為什麼替你的朋友生氣?」 華伯平道:「因為她待我的朋友,還不如待這個小徒弟。」 楊杏園道:「這是自然的道理,有什麼可氣?你的朋友,不過是她一個客人,你出金錢,她犧牲色相,不過是一種買賣,無非敷衍而已。這小徒弟是她的情人,她自然待他好,客人與情人,怎樣可以相提並論?」 華伯平道:「你這話,是強詞奪理,我只問她為什麼不好好做生意,要出來胡調。」 楊杏園正用刀叉切著盤子裡的雞,微笑不做聲。將雞切開,用叉子叉著自吃。華伯平道:「我不要多說,只這一句,就將你駁倒。」 楊杏園將雞吃完,把刀叉放在盤子裡,推到一邊去,然後對華伯平道:「我們索性辯論一下,把這段公案解決。我反問你一句,妓女能不能夠和人談戀愛?」 華伯平道:「自然可以,而且表面上總要做出戀愛來哩。」 楊杏園道:「妓女和客人戀愛,可以的了。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,可以不可以呢?」 華伯平被他這一問,倒不好答應,若說不能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,決無此理。若說可以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,自己馬上宣告失敗。笑道:「你這樣繞著彎子說話,我說你不贏。」 楊杏園道:「你也失敗了。我以為水仙花和小徒弟這樣情形,正是戀愛自由,你為什麼要從中多事?我看你這樣盡心盡意偵探人家,似乎要破壞人家的好事,那倒大可不必呢。」 華伯平笑道:「你不愧是個詞章家,很有些詩人敦厚之意。」 接上便吟道:「寄語東風好抬舉,夜來曾有鳳凰棲。」 楊杏園道:「你不要瞎說,我一點也不認識她,我要是認識她,像你一樣心懷醋意了。」 華伯平打聽這一樁事,原想做一篇花稿的。因為他在衙門裡沒有事的時候多,有的是現成的紙筆,常常把冶遊的經驗,做稿子投到小報館裡去登。而且因為做花稿,還結識了一班朋友。起了一個名字,叫著芳社。每到晚上,大家到八大胡同去亂鑽。鑽得了有趣的材料,一篇稿子登出去,非常得意。這班人大概都是金融鐵路兩機關的小官僚,事閒錢多,就以做娼門消息,為風流韻事。他們有一個社員,都叫他六少爺,因為自己不能動筆,請了一個書記,專門替他做花稿,月送三十塊的津貼,所以大家對於花訊,非常注意。 華伯平一面吃飯,一面已把水仙花這件事的腹稿擬好了。現在被楊杏園一解釋,也覺得自己多事。笑道:「老實對你說,我原想把這事在小報上宣佈的,現在體諒你護花的心事,不做稿子了。」 楊杏園道:「古人惜墨如金,看得文字很值錢,你鎮日把文字鋪張這些事,太不值得。」 華伯平道:「這也是社會問題啊。寫出來好供給許多材料,讓研究社會學的人,去慢慢研究哩。」 楊杏園笑道:「你們那些『芙蓉其面楊柳其腰』的句子,還能讓人家去研究嗎?」 華伯平道:「這種字樣,我向來不寫的,我就專門注意史料。」 楊杏園道:「果然要研究社會學,倒是值得注重娼門史料的,不過專記小班子裡的娼妓生活,那還不能代表娼門生活萬分之一。」 華伯平道:「二等茶室裡,我也去過兩回,簡直坐不住。」 楊杏園道:「二等還不算,必一定要把三等四等妓女的生活,調查出來,那才覺得她們這裡面的黑暗。」 華伯平道:「我老是這樣想,這三等裡面,到底是怎麼一個樣子,只是沒有人帶我去。」 楊杏園用小茶匙,調和著咖啡杯子裡的糖塊,望著那股熱氣,有意無意之間,微笑著說道:「這種地方你也肯去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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