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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回 鬻畫分金割愛助膏火 讀書補拙勉力答瓊瑤(2)


  說著皺了一皺眉毛道:「這位小姐,太任性些,說走就走,只穿了隨身的衣服出來,這就是第一要解決的問題。我的衣服,她又不合身,就眼面前而論,就要制二三十塊錢的布衣服。」

  楊杏園知道李冬青最守口德的。她所說史科蓮這種情形,很是含混。由這上頭去推測,一定她的境遇,非人所堪,才搬了出來的。便慨然的答應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要做兩步去辦。第一步,做衣服。免得不能進學校的門。第二步,再籌劃學費。二三十塊錢,我這裡倒也現成。」

  說著便走進房去,在箱子裡拿出二十八塊錢來,把身上皮夾子裡的三塊錢,抽出兩塊,一共湊成三十塊,交給了李冬青。李冬青一看,有鈔票,有現洋,就知道他不免窸窣敝賦。笑道:「我暫拿去二十塊得了。留下十塊錢。」

  這下面一句話,雖沒說出來,卻分明留作他零用的意思,免得他為此受窘。楊杏園又很瞭解她的用意。說道:「不要緊,我身上少零錢用,隨時可以到報館裡會計部去拿的。」

  李冬青見他這樣說,知道他出於至誠,便收下了。

  這時候已經電燈亮了。李冬青知道富氏兄弟快要回來,談了幾句話,就走了。楊杏園心想,答是答應了人家,馬上就要籌款,不要耽誤才好,當晚就分頭去借錢。偏是事不湊巧,一處也沒有借到。就是人家答應有,也約在三五天以後,不能應急。他心想約好了一星期內拿出來,不說提早,總也不要恰好是一星期。而今看看要失信了,怎樣辦?自己忽然想起一樁事,那華伯平,不是要買骨董嗎?我箱子裡還有一幅《關山夜月圖》,不如賣了它。這樣一想,立刻在箱子裡找了出來,便打電話,約華伯平來看畫,一直打了四通電話,才把華伯平找到。原約定次日下午四點鐘來的,到了晚上十點鐘才來。楊杏園道:「你怎樣如此不顧信用?叫我在家裡老等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老弟台,我這就極講信用了。四點鐘出城,被人拉去捧角,看完了戲,吃小館子。吃了小館子,又去逛胡同,走了兩家,我硬抽身跑來了,他們還在等我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國家養你們這班官,不發薪呢,就怨天恨地,說是枵腹不能從公,發薪呢,你們又花天酒地,把辦公做個幌子。」

  華伯平笑道:「得了得了,不要發議論了,你拿畫給我瞧罷,我還要走呢。」

  楊杏園看他那種急的樣子,知道他不能久等,便把畫拿給他看。這畫是個小中堂,畫著半勾霜月,一角孤城,城外一片沙漠,兩個游騎,向城門飛奔而來。紙卻是雪白的。華伯平道:「這並不是古畫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本不是古畫,你且看看那落款下面的圖章。」

  華伯平仔細看了一看,乃是「伯秋之章」四個字。華伯平道:「哦!是他畫的,他是我的同鄉,做江西吉安縣知縣,沒到任落水死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錯,就是他,他叫趙伯秋,十年前,在江西做官的人,沒有不知道他的。你看這一軸畫能值多少錢?」

  華伯平道:「這一軸畫,賣給外省人,他當一軸平常的畫買去,出不了什麼大錢。你賣給我,算是找著主顧了。我出一百塊錢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不把它當骨董,我可把它當骨董哩。老趙的畫,我家裡一共只有三軸,賣了可沒地方找去。你要買,就出一百三十塊罷。」

  華伯平笑道:「原來是你的畫,我不能要。明天同鄉知道,說我華伯平掙了幾個錢,把朋友收藏的東西,都搜括了去,豈不是笑話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不要瞞我,你不是收藏家,你哪有閒錢去買這個?你買了去送老頭子的禮,對也不對?就是你買,那也不要緊,朋友就不能作買賣嗎?」

  華伯平道:「你的話,猜是猜著了。據我說,我出一百不少,你就要二百或一百五,以所愛之物而論,也說得過去。何以單單要一百三十元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有一筆費用,差一百三十元,所以想賣這個數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你有什麼費用,結婚費嗎?若是為這個,我借一百三十元給你。要你賣東西,就不夠朋友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是,不是。有東西買,豈不很好,我何必負債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雖然,你這話還是可疑,設若你東西只值十塊錢,你因為要一百三十塊錢,也賣那個數嗎?再說你差一千呢,就要賣一幹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是做買賣來了,還是論邏輯來了?」

  華伯平道:「好!我就出一百三十元,不和你爭了。不過我想你不嫖不賭,哪裡會鑽出這一筆費用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將來也許可以告訴你,現在因某種關係,要守秘密。」

  華伯平見楊杏園一定不肯告訴,只得罷了。便說道:「畫我是不要你的,我明天叫人送一百三十塊錢過來得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在客中,這軸畫我留著也沒有地方去掛。掛起來,也沒有相當的骨董來配,我還是賣了的好,省得負債。你就把畫拿去罷。你若不要畫,還說我用手腕來借錢呢。」

  華伯平道:「笑話,我哪有這種意思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不要畫,我就不借你的錢。」

  華伯平沒法,只得把畫拿走了。他想道:「楊杏園為什麼不肯負債呢?這一定是結婚。大概不願在新夫人面前露出窮相,所以寧願賣掉這可有可無的畫。」

  他知道楊杏園等錢用,第二天,居然起了一個早,九點鐘就派專人把錢送了來。楊杏園將錢拿到,也沒有停留,就把錢送到李冬青家裡去。

  李冬青恰好這天上午無事,還在家裡。楊杏園來了,便出來在客室裡和他見面。楊杏園將錢如數交給李冬青,問道:「夠不夠?」

  李冬青道:「足夠了。總要多個三十塊錢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就很好。密斯史這時進學校,哪裡不要用錢,就留著她零用罷。」

  李冬青用手扶著茶几,輕輕的撫摩著,眼睛又望著手,沉思了一會。然後微笑了一笑,對楊杏園道:「這個錢,幾時要用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還打算還我嗎?我要加一的利呢。」

  李冬青對這一句話,就不好答了。理由是為什麼借錢不要還?可是在彼此的友誼上,又絕不許計較金錢問題。一定要談有借有還,就太俗了。她的臉太嫩了,這一急,卻急得滿臉通紅。但急中生智,也答應一個不著邊際。便笑道:「加一的利,也不算重。借來的錢,至少也是三分利,這也不過賺六分罷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並不是借來的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不要相瞞。第一次,尊囊就給我搜括無遺,哪裡還有儲蓄?越是這樣說,我越過意不去」。楊杏園道:「自然不是儲蓄,是我把一軸畫賣來的錢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這就對不住了。回頭密斯史又要說許多不安的活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不!這事我是不出面的。在史女士面前,千萬不要說是我的款子。因為……」

  李冬青知道他的意思,第一,他和史科蓮,沒有很重的友誼,這樣幫助,有些躐等。第二,也決不願意在自己面前,對女朋友賣這一個大人情,第三,他這個人情,並不是對史科蓮而發的。便笑道:「這是怎麼說呢?難道我乞諸其鄰而與之,就這樣示惠嗎?其實第一次那一筆款子,我就實說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並不是我矯情,因為史女士現在的環境,是不適用『嫂溺援之以手』那句話的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既然如此,我叫密斯史保守秘密得了。」

  楊杏園覺得「秘密」

  這兩個字,又有些刺耳。笑道:「那也無所謂。」

  自己說了這無所謂三個字,卻也不知何所謂。便搭訕著說:「我家裡還有事,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說著,站起身來便走。李冬青照例送到大門口,然後拿了錢進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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