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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回 等到酸心頻吟梅子令 何堪寓目先苦女郎身(2)


  李冬青笑道:「是啊!我說話太不留心,這兒有兩位大畫家啦。」

  方好古的地方,正對著窗戶,他說道:「我們埋怨北京的天氣不下雨,你瞧雨來了。」

  說時,用手指著窗戶外頭。大家抬頭看時,只見後面屋頂上,隔壁人家院子裡的大樹,都一齊顫動起來,那綠油油的樹葉子,翻了過去,瑟瑟的響個不了,天上的太陽,已沒有了,一重一重的雲,都被風卷得聚在一處。這屋的四周,本都是人家的院子,全是槐柳之類,那樹的濃綠,和天上的烏雲相映,越發顯得空氣陰暗。余瑞香道:「天要下雨了,怎麼辦?我們的路太遠哩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不要緊,若是下起雨來,我叫汽車送你回去。」

  這時那桌上的方好古,掀髯微笑,他是最愛看《三國演義》的,提取任何一段,他都記得。他笑著對楊杏園說道:「這雨若是醞釀在天上,不下到地下來。青梅煮酒,對著要變不變的天氣,和一二個胸懷磊落的人,憑欄商談天下事,也是人生快舉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話雖如此,各人的身分不同,各人眼裡看見的景致,也就不一樣。譬如就我說:我看見天氣陰暗,樹葉亂飛,我就想起賀方回的詞,『一川煙草,滿城風絮,梅子黃時雨』。」

  李冬青聽了,低低的笑著對余瑞香道:「你聽聽,人家看見天氣不好,是什麼感想,惟有你是怕雨下得不能回去。」

  余瑞香聽了一笑,說道:「現在不怕了,有汽車送我回去呢。」

  梅雙修道:「我們大家只顧說話,把行令都忘了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是呀,小麟兒怎樣不按琴了?」

  回頭一看時,只見小麟兒正站在門口呢。原來他聽見眾人說得熱鬧,也站在這兒來聽來了。現在一提醒了他,他趕緊跑去按琴,這花仍舊由李冬青手上傳起,傳到史科蓮手上,她還是遞給隔坐的楊杏園,花到楊杏園手裡,琴聲就停止了。楊杏園笑道:「在坐的人,沒有輪到的還多啦,我倒輪上了兩回。我真沒有預備,說個什麼呢。」

  他手上端著酒杯子,在嘴唇邊略就了一就,將杯子放下,便說道:

  《鳳雙飛》,何姍姍其來遲?《不如歸》,等到俺梅子酸心柳皺眉。

  大家都說一聲「好,很有古詩意」。史科蓮的上手是余瑞香。史科蓮回過頭去,對余瑞香道:「姐姐,這末了一句,不是密斯李已經說過嗎?」

  楊杏園聽著,明知是取瑟而歌的意思,笑道:「呵呵,這是我錯了。順口說出來,就沒有想到已經由人家說過了。」

  便對李冬青道:「不知要怎樣個罰法?」

  李冬青道:「這是無心之錯,非有意犯酒令可比,罰一杯酒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該罰該罰。」

  說著,端起一杯酒來,一飲而盡。飲畢,又斟上一杯,然後念酒底道:「綠成蔭青梅如豆。」

  他交了卷,那琴聲又起。這回琴按得極慢,好久還是不歇。他們傳的花,由楊杏園桌上,傳到李冬青桌上,複又傳回去。這時,忽然哄堂大笑,那枝梅花,由史科蓮傳到楊杏園手裡去的時候,外面的琴聲,又停止了。何劍塵輕輕的笑著對楊杏園道:「巧得很,這成了『鴛鴦女三宣牙牌令啦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事可真巧啦,怎麼又輪到我手上來了。」

  他心裡想,怕有弊,冷不防,他離席走到客廳門口去,只見由窗戶下,走開一個老媽子,還沒有去遠。小麟兒坐在風琴邊下,看他來了,扯腿就跑。這不用說,顯然有毛病了。楊杏園笑著回席說道:「我幸而發覺得早,我若是老不過問,也許還要輪個第四次第五次呢。」

  李老太太笑問道:「怎麼樣?小麟兒搗鬼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叫他進來問一問,就明白了。」

  說時,小麟兒挨著門走進來了。左手的一個手指,塞在嘴裡,右手指著楊杏園點了幾點頭說道:「我和先生鬧著玩呢。」

  大家看見他那副神情,也都笑了。說道:「小孩兒到底不會作賊,幹嗎要跑?」

  李冬青道:「酒令不分親疏,小麟兒作事不規矩,也應該罰。」

  小麟兒是不怕他姐姐的,笑道:「罰,打我嗎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打是不打,人要受罰,都是喝一杯酒。你喝不了一杯酒,罰你喝一杯開水罷。」

  小麟兒道:「不,反正罰我吃一樣,就罰我一個梨罷。」

  這一句話,說得大家又笑起來。

  他們這一席酒,一直吃到點燈的時候方才散席。所有的小姐們,都要洗臉梳頭,一齊都擁到上面房間來,李冬青的梳頭桌上,擺著玉容霜雪花粉之類。一個個洗過臉,都蹲著半截身子,對著鏡子擦粉。臨到了梅雙修用手指頭將玉容霜挑了一點在手心裡,就著鼻子尖上聞了一聞,笑道:「密斯李用這個粗東西。」

  李冬青正在中間屋子裡,陪著眾人說話呢,便問道:「什麼東西粗了?」

  梅雙修道:「你這玻璃瓶子裡,是什麼粉膏?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這個你還嫌粗嗎?這是去年年冬,人家送我的。我平常就用一點雪花膏,潤潤皮膚。解了凍,我就不用了,所以還擱在這兒。這是上海帶來的玉容霜,不算差呀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是的,這種東西不能用,擦在臉上,只要一干,它就會起一層粉霜。北京交民洋行裡,有一種巴黎來的粉膏,很好,擦在臉上,又香又白,一點痕跡沒有。」

  梅雙修伸著兩隻雪白的巴掌,輕輕的撲著她的兩腮,笑了出來。便問道:「什麼價錢?」

  余瑞香道:「那不一定,是按著法國佛郎算的。佛郎漲價就貴些,佛郎跌價,就便宜些。」

  梅雙修道:「買多少佛郎一瓶呢?」

  余瑞香道:「好些的,值六十多個佛郎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六十多個佛郎!不是我說一句小器的話,用這種化裝品,好似多做兩件好衣服。」

  江止波笑道:「密斯李,你這句話還不徹底,衣服只要齊整潔淨就得了,又何必穿好的。固然,美的觀念,人人都是有的,青年人不是不可修飾。但是我主張修飾的程度,要男女一樣,我們才不至於做男子的玩物。」

  說時,她將技到臉上的短頭髮,扶到耳朵背後去。笑道:「譬如剪髮,有許多人反對,說是男不男,女不女,叫人觀之不雅。這話就不通,難道女子定要戴著一頭頭髮,去表示別於男子?況且我們的人格,人家觀之雅不雅,何必去管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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