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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回 金屋深藏銀燈搖豔影 魔城自陷錦字惜華年(4)


  他們走出客廳,到對面的屋子裡來。這裡是三間房,正中也是客廳的樣子,正中擺著一張絨面的方桌,旁邊還放著一個麻雀匣子,好像是剛才用過了的一樣。愛思把他們讓進右邊房間去坐,只見滿房的器具,全是紅色,鮮豔奪目,銅床上的帳被,是紅色,桌椅的圍墊是紅色,甚而桌上的香煙磁缸,都是紅色。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怎麼這樣愛紅?」

  愛思道:「這個也不是我辦的,不過我出的主意罷了。」

  楊杏園被她這樣一提,笑道:「我們也大意了,還沒拜訪主人翁呢。」

  一言未了,聽見一個南音而說北字的婦人口音,在外面答應道:「對不住,沒有先出來招待。」

  這時,進來一個婦人,有四十來歲年紀,雖然粉擦的很白,還有些煙容。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滾白邊的旗袍,兩隻手插在衣袋裡,口裡銜著一管玳瑁煙嘴。愛思看見她進來,便給兩個人介紹道:「這是閻王奶奶,這個俱樂部雖然是李太太籌的經費,可是她一手支配的。」

  楊杏園和吳碧波都和她點了一個頭。閻五奶奶道:「我把什麼比李太太呢?她中國字也認得,外國字也認得。」

  楊杏園心裡想道:「你別瞧這樣一個私立公司,還有個經理,和個後臺老闆,這真是出乎我們意料以外。」

  愛思道:「李太太這兩天,怎樣沒來?」

  閻五奶奶道:「她為牛家六少奶奶的事,忙得很,正在和她想法子呢。」

  愛思道:「牛六少奶奶有什麼事?」

  閻王奶奶道:「說起來呢,也是她膽子太小了。據說,她家裡有個從前的衛兵,很能打拳,六少奶奶進進出出,在外面玩的事,他都知道。六少奶奶恐怕他多事,一個月也就津貼他十塊八塊的。後來這個衛兵被他們大人免了職,無事可幹,只找六少奶奶。六少奶奶也是因為外面拆白黨太多,哪裡分得出來,就借這個衛兵做一個保鏢的,每月給他二十塊錢。這樣也有好幾個月了,不知道近來怎樣鬧翻了。有一回在遊藝園,便和六少奶奶吵起來,鬧得許多人來看,偏偏不湊巧,給報館裡的訪員打聽去了,把這事全登在報上。他們家大人看見報,就質問六少奶奶是怎麼一回事?她說了許多慌,拉出李太太去作證人,才把這事蹟瞞過去。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事情無論大小,總不可讓新聞記者的耳朵聽見,聽見了就要亂喊。好比這個地方,有新聞記者來了,他還不趕快登出新聞來嗎?你們對於生朋友,總要留心點,莫讓新聞記者混進來了。」

  吳碧波說時,故意佯若無事,不望著楊杏園。閻王奶奶道:「這個我們也不怕。報館要發一段新聞,總要有真憑實據。譬如你兩位,就有一位新聞記者在內,也不好登出來,因為不是你到這兒來了,你怎樣會知道?你若是承認來了,豈不是自己登自己的新聞嗎?」

  吳碧波目視楊杏園,正想說什麼。楊杏園怕他瘋瘋呆呆,真鬧出破綻來,大家都不好意思,便把話扯開去,對愛思道:「我猜你一定愛看電影,對不對?」

  愛思笑道:「那是你剛才看了我的照片,猜出來的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看電影是一個人去,還是和別個人?」

  愛思道:「一個人也去,同姊妹伴裡也去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兩個人去就好,可以多交幾個男朋友。」

  愛思道:「胡說,這種事情,我是不來的。」

  楊杏園問道:「我問你一句玩話,你肯告訴我,不肯告訴我?」

  愛思道:「你說,儘管說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聽見人說,交朋友,總要先吃大菜,吃大菜還有一定的地方,這話對嗎?」

  愛思紅著臉道:「我又沒在外面交過男朋友,我哪裡知道?」

  吳碧波指著楊杏園道:「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嗎?哦!我知道了,比朋友的關係,還要深一層啦。」

  愛思走到吳碧波面前捏著拳頭,笑著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。回頭又走到楊杏園身邊,對著耳朵,輕輕的問道:「給他介紹一個好不好?」

  楊杏園一想,自己就是來參觀的,原不算回事。若給吳碧波介紹一個,他是年輕的人,豈能夠把持得住?也輕輕笑道:「他有一個頂好的未婚夫人,他是不再交女朋友的。」

  愛思哪裡明白楊杏園的意思,說道:「是我一個小妹妹,很好,可以引她來看看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說這話,我又想起一樁事。仿佛聽人說,交際場中有個十八姊妹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愛思道:「你聽外面的謠言瞎糟蹋人呢。這話他們就是說我們的。其實我們的姊妹共總算起來,三個十八姊妹也不止。但是各人拜各人的姊妹,頂多也不過七八個人,一個團體,沒有十八個人的,外面一談到不相干的事,總是說十八姊妹,那真冤枉。」

  說時進來一個女孩子,約摸有十五六歲的樣子。穿著白地鴛鴦格的褂子,套著雞心領圈的雲霞緞坎肩,印度綢短裙子,杏黃色皮鞋,湖水絲襪。那一張鴨蛋臉,配著漆黑的眼珠,十分清秀,烏油油辮子上,插著一朵大紅結子,越顯得玲瓏。她探進頭來,看見有人,又縮了轉去。愛思道:「小妹妹來,別走,我給你介紹介紹。」

  她聽了這話,果然進來了。楊杏園一看她的面孔極熟,常在遊藝園碰到她的。她到遊藝園去,有時候穿著一身綢,有時候又穿著一套女學生平常的藍布衣服,因為她年紀小,常在女座裡走進走出,很令人注意。當時就想著,不知道哪家的女孩子,怎樣一點不拘束?三百六十天,至少有二百天在遊藝園,恐怕沒有好結果。不料今日居然在這裡碰著了。這一點小小年紀,就到這地方來,她家若是有父兄,恐怕作夢也想不到呢。楊杏園這樣一想,傷心已極,呆呆的望著。愛思笑道:「嗤!怎麼了?看人也沒有看成這個樣子的。」

  楊杏園醒了過來,笑了一笑,把那女孩子倒臊得滿臉通紅。吳碧波對於這女子,也好像很熟識,他便插嘴道:「不但他看呆了,我也看呆了,我們似乎是相識的呢。」

  那女孩子望了吳碧波一眼,把頭一點,小嘴一撇,好像表示不相信的樣子。閻王奶奶便拉著她的手道:「小妹妹,坐一會兒。」

  那女孩子就挨著閻王奶奶坐在一處。吳碧波道:「什麼?她的名字就叫小妹妹嗎?」

  愛思道:「是的。她就叫小妹妹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那末,我們要叫起來,豈不是占了便宜?」

  閻五奶奶道:「占什麼便宜,本來她就是小妹妹呀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小妹妹,貴姓?」

  那女孩子笑道:「你聽她們的呢,誰叫小妹妹?」

  說時,在身上掏出一個小粉裝鏡匣子,在裡面抽出兩張名片,給了吳碧波一張,又給楊杏園一張。片子只有一寸來長,印著五個字。中間是余秀英三字,旁邊是浙江兩字。吳碧波一想:「是了。我常在一個會館門口碰見她,大概那是她的會館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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