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春明外史 | 上頁 下頁
第三十四回 鬥酒只雞淒涼祭綠野 閑花野草惆悵語青衫(4)


  張達詞道:「啊!是法國的哥侖布大學。管他呢,我也鬧不清,反正是個留學生得了。她極會跳舞。什麼英格蘭跳舞,西班牙跳舞都會。她回國以後,就在北京住,有些人知道她會跳舞,都請她教授。她先是不肯,後來經許多人要求,她才答應了。來教一點鐘,只要五塊錢汽車費,可也不算多。昨天我們經朋友的介紹,已經在這兒會過一次。今天約了再來,我已經另外開了一號房間等她。這樣的朋友,也算上等人,你會她一會,不好嗎?」

  楊杏園一想,這話恐怕靠不住。既然說是留學生,當然是文明點的人,我倒要看看。想定了,便說道:「什麼時候來?久了,我可不能等。」

  張達詞道:「遲一點就來了。」

  說時,小桂枝一推門,也進來了。張達詞拉著她的手望懷裡一拖。小桂枝趁勢倒在他懷裡,反過臉來問道:「大格的事怎麼樣,人家坐在那裡怪彆扭的。」

  張達詞道:「這個我哪裡管得著?各有各人的交涉。」

  小桂枝道:「你還不知道,那個柳三爺,賭輸了,他塞了一塊錢在我手裡,他就走了。大格是初出來的人,就這樣叫人回去,我真不好意思。人家不過為的家裡窮,含著一包眼淚幹這個,真是沒法子,人家可是一位小姐。」

  張達詞道:「既然來做這個事,管她小姐不小姐?人是老柳找的,你還是去問老柳要錢。」

  小桂枝兒舉起拳頭,在張達詞的胸面前衣服上輕輕敲了一下。把眼睛一瞪道:「什麼?我和他要錢?」

  說時又抱著肩膀,對他耳朵說話,眼睛斜看著楊杏園。張達詞對楊杏園搖搖頭,笑道:「不行,不行!」

  楊杏園看他這樣子,早料定了八分賬,忽然衝動了他的好奇心,便笑說道:「你們又弄鬼,我早知道了。你能帶我到你們那個地方去看看嗎?」

  張達詞便道:「告訴你也不要緊。她家住在中溝沿兩號,紅漆的門……」

  小桂枝道:「別瞎說,那是她家裡,哪裡亂撞得的!人家家裡還有老爺子。」

  張達詞道:「啊!是了。有一天我走她門口過,看見一個五十上下的人,腳下穿著高底靴,身上穿著開岔袍子,手上提著一個包袱,裡面還露出一管花翎,一個大紅頂子,那就是她的父親。小桂枝道:「有點花白鬍子嗎?」

  張達詞道:「是的。」

  說到這裡,只見那個穿藍綢夾襖的女人也來了。一推門,先笑了一笑。張達詞道:「你進來。」

  她又笑了一笑,用手撫摩了一下鬢角,又取出手絹,捂著嘴笑,低了頭在一邊坐了。楊杏園一想,這就是剛才的「大格」了。一看這人,到也五官端正,只是沾了旗人的風氣,臉上的胭脂,擦得多一點,卻還沒有輕佻的樣子。她挨到小桂枝旁邊,輕輕的說道:「大妹,我們走罷。」

  那小桂枝有話又說不出來,說道:「待一會兒。」

  楊杏園一想,這些人真沒有良心,把人家女子當玩物,還不給錢。一這樣想著,老是不忍。後來小桂枝和大格唧唧噥噥的說了一陣子,那大格頓時臉色變了,幾乎要哭出來。張達詞也覺得難以為情,便對大格說道:「你不要聽她說,她是鬧著玩的呢。老柳他是實在有事,不能耽擱,對你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意思。款子他已經交給我,我這裡交給她了。」

  說著拿了一張五元的鈔票,遞給小桂枝。那大格羞得滿臉通紅,搭訕著和小桂枝走到外面房間裡去了。楊杏園道:「唉!這種人可憐得很,我看她含著兩包眼淚,實在是強為歡笑。」

  張達詞道:「你信她!她們這種人,有一個規矩,設若你招之來,而又揮之去,乃是不給她面子,就是奇恥大辱,這大格哭的原因在此。她們還害什麼臊!」

  楊杏園道:「據你們剛才的話,她是個小姐,說她甘心做這個事,我不肯信。」

  張達詞道:「你是涉世太淺,哪裡知道社會上的種種怪事。還有些小姐,不為錢幹這個呢!將來也許有一天我帶你長長見識。」

  說時,楊杏園靠著椅子,望著樓下的街上。只見剛才在外面屋裡的那個小吳兒走出飯店大門,有一個人拉過來一輛油亮嶄新的包月人力車,放在她面前,她一坐上車去,那人拉起就飛也似的走了。楊杏園道:「咦!這人居然還有包車。」

  張達詞伸出頭一望,笑道:「你這是少見多怪。坐包車就下了居然兩個字,若是坐馬車汽車的呢?」

  楊在園道:「人家有馬車坐,還至於作這個事?」

  張達詞道:「多著哩!」

  這個當兒,突然有個穿灰色制服的軍人,腰上掛著「自來得」,推門而進。楊杏園出於無意,不由得心裡嚇了一跳,以為這又是拿賭拿娼的來了。本人現在是非之地,少不得要受池魚之殃。誰知那兵士進來,滿臉放出莊重的樣子,將右手一抬,望眉毛尖上一比,行了一個舉手禮。在這個時候,只聽見「噗」的一聲,是他腳後跟比齊皮鞋碰著響,同時行了一個很規矩的立正式。他面朝著張達詞,說道:「我們督辦請張老爺過去。」

  張達詞很不在乎似的,說道:「我就來。」

  那兵士倒退幾步,才掉轉身子走去。張達詞便對楊杏園道:「他就住在這裡一二兩號房間。走,咱們同過去坐坐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我有些怯官,你要我去見督辦,那不是和我開玩笑?」

  張達詞也笑道:「得了,我又不和你演戲,來這一套假話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真的我不去。你想無緣無故,我和闊人往來什麼?」

  張達詞笑道:「你把他當個陸軍上將,或者是兩湖或者是三江的督辦,其實他也是一個好玩的人,最喜歡結交朋友。若像你們報界的人,他尤其是歡迎。走,咱們過去。回頭那個教跳舞的女士,也是在他那裡相會。」

  楊杏園聽說教跳舞的女士,也在一處,心想這個督辦,大概沒有什麼官派,要不然,也不會同他們公子哥兒在一處瞎混,去會會也不要緊。這樣一想,果然就和張達詞一路出來,走到外面房間,卻不看見一個人。楊杏園問道:「剛才那一班人呢?」

  張達詞笑道:「這班人說來就來,說走就走,不知道又到哪裡湊局面去了。」

  他們二人說著話,走出房間,走過一個很長的甬道,就到了一號房間。推門進去,照例是間客房,一進來就聞到一股濃厚的鴉片煙氣味。轉過裡面只見霧沉沉的,有一個人躺在床上,有一個聽差半跪半伏,在床沿邊燒煙。床上的那人,看見有生客進來,就往上一跳,趕緊站了起來,那聽差也就走開一邊。張達詞便給楊杏園介紹道:「這是甄寶蔭督辦。」

  又給甄寶蔭介紹道:「這就是我前回和你說的那位秘書楊杏園先生。」

  楊杏園見他說謊,很不願意,但是礙於情面,也不便否認,唯唯而已。而且他一看那位督辦,早就十分詫異,來不及照顧其他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