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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鬥酒只雞淒涼祭綠野 閑花野草惆悵語青衫(2)


  他正說時,楊杏園走上前去了,他三腳兩步,趕著上前,跟著說話,問道:「上回那位總裁大人好嗎?楊先生常見嗎?」

  楊杏園知道他問的是何劍塵,心裡好笑,便道:「我們同事,常見的。」

  管理員聽說楊杏園和總裁同事,臉上不由得現出笑容,又問道:「楊老爺在那位總裁手下辦事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們是平等的地位。」

  管理員彎著腰道:「楊大人,您這出來一趟,還不是都要給國務總理上呈子請假?我們雖是鄉下人,常看群強報也知道點兒。」

  他一路說著,楊杏園哪有工夫理會他,只把鼻子哼著答應。一直走到梨雲的墳前,只見墳上蓋的青草皮還沒有綠遍,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家。墳的前面,兩樹垂楊,柳條拖得有幾丈長,被風吹拂到石碑上去。墳的四周,都種著樹木。後面也是一帶棗園,棗樹上的花,已經到了半謝,被風吹著四散,滿園都是清香。天氣到了這個時候,別的花都不見了,四國全是綠油油的樹葉子。這墳在兩株柳樹底下,綠蔭黯然,映得人鬚眉皆綠,偏是這時,天上一陣濃雲將日光遮住,越發陰森森地。

  楊杏園站在墳面前,不禁胸懷愴然,不是那管理員在這裡,便要掉下淚來。一會兒,園丁把四盆玫瑰花,一瓶酒,一隻鋼爐,一包檀香,都送在墳前坦地上。楊杏園這才把手上拿著的磁杯,放在墳前,將酒瓶打開,倒了一杯酒。將檀香放在鋼爐裡,叫園丁取了火來燃著,對著墳先是作了一個揖,一陣心酸,不覺跪了下去。這時面前只有那個管理員,楊杏園磕了頭起來。便對管理員道:「這地方買得到雞嗎?」

  管理員道:「村子裡有的是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好,不論多少錢,請你和我買一隻來。最好是勞駕一趟。」

  管理員道:「可以,可以。」

  說著便走了。

  楊杏園等他走了,便在懷裡取出那張祭文稿子來。他兩隻手捧著祭文,走近兩步,直到石碑的邊下,然後彎著腰對墳又作了一個揖。這時,四圍萬籟俱寂,不聽見一點聲音,只有兩隻小小的黃蝴蝶兒,在墳面前飛來飛去。他便念道:

  嗟夫!鞭回北裡,空停遊子之車。月滿西樓,久斷故人之夢。河梁攜手,猶慘生離。青塚埋香,何堪永別?撫摩舊劍,攀樹低徊。惆悵啼鵑,臨風嗚咽。白馬素車之約,敢負今生。只雞鬥酒之情,有如此日、魂兮歸來,伊其戚矣!

  猶憶閑雲偶出,新月初逢。揮青案之琵琶,靈犀暗引。比畫屏之蝴蝶,彩鳳雙棲。小鳥依人,私傳玉佩。長旛無恙,穩綴金鈴。盟記牽牛,背寒燈而割臂。裝成墮馬,藏畫管以修眉。真知袁派之詩,甘為弟子。自稱鄭家之婢,願學夫人。蓮葉前身,共證白壁。桃花年命,暗寫紅箋。固已淪落同悲,青衫有淚,未忘淒涼一語,皓首為期。


  楊杏園念到這句,禁不住想起前事,而今對著這一種傷心情景,真也不是局外人說得出的。墳頭上那兩隻小蝴蝶,現在不知道哪裡去了,遠遠的卻聽見畫眉鳥叫。那後面棗園裡的棗花,被風一吹,飛到墳面前,打一個胡旋,落在地上,一點兒影子都沒有。再一聽畫眉鳥不叫了,墳面前越發現得沉寂。楊杏園又念道:

  爾乃名成扇墜,瘦小堪憐。袖染啼痕,繁憂致疾。已作沾泥之絮,奮不能飛,終成飄溷之茵,弱還易斷。

  念到這裡,楊杏園自然的一陣心酸,不覺掉下淚來,有幾點眼淚直滴到祭文紙上。他哽咽著喉嚨,繼續的念道:

  暮春風雨,苦虐梨花,早歲龍蛇,忽占噩夢。雖鷓鴣之呼斷,扁鵲無靈,疑玲旛之長奔,彩雲何在?不信亭亭淨植,蒲柳先零,可憐落落孤芳,芝蘭竟折。呼春去也,將奈之何!夫春蠶欲睡,猶抽不盡之絲,鮫目雖枯,終有未幹之血。桃花人面,戚慘重來,燕子樓臺,淒涼永閉。相思灰盡,原無可補之天,魂夢徙勞,尚隔未填之海。伯牙琴碎,安問焦桐?東野詩寒,心如止水。直十年而呼薄悻,四海無家,將一死以報知音,小人有母。玉台鏡破,量珠遺後死之悲,藥店龍飛,市骨留來生之約。人生到此,天道寧論?嗚呼,蔓草荒煙之外,幻蝶迷春,楓林黑塞之間,哀烏哭夜。茫茫天路,長此孤眠。莽莽風塵,空悲獨活。呼蘇台之風月,剪紙招魂,約皖國之鶯花,買山
歸葬。可憐飲冤千古,應羞留蘇小之名。尚望待我九泉,到底合韓憑之塚。


  他念到「合韓憑之塚」,拿著祭文,雙手又作了一個揖。

  這時那位管理員兩隻手抱著一隻雄雞,踉踉蹌蹌的跑來了。楊杏園叫他取了一把刀來,將雞冠割破,滴了幾點血在酒杯裡。又取了火柴,把祭文焚化了。楊杏園望著墳頭灑了幾點淚。在身上取了五塊錢給那管理員,說道:「這雞嗎,我買了罷。另外幾個錢送給你,請你對這墳多關照一點。」

  管理員一眼看見五塊雪白的洋錢,心裡倒是撲通的一跳。嘻嘻的笑著,伸出手來接了,然後給楊杏園一躬到地,深深的作了一個揖。說道:「照應墳墓是我們應盡的責任,怎好受您的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一點兒意思。你給我買一些花,在墳上栽著得了。秋天裡,我還要來一趟,那個時候,我再有報酬。」

  管理員捧著兩隻手,直舉到鼻子尖上,口裡連說不敢。依他的意思,還要拉楊杏園到他屋裡去坐,楊杏園道:「不必了。」

  他將那盆玫瑰花擺在墳面前,其餘的東西,依舊帶著上車。

  這時太陽還沒十分偏西,坐著車子回到家裡,竟不很晚,叫長班胡二開發了汽車錢,便叫他泡了一壺茶,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。胡二問道:「桌上一張名片,楊先生看見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沒看見,誰來了?」

  胡二便把那張名片,遞給楊杏園一看,是他的舊同學華伯平。名片後面,用鉛筆寫了幾行字,是現窩西河沿三陽旅館十號。便問胡二道:「他說了什麼沒有?」

  胡二道:「他說是剛到京的,他在店裡候著,楊先生來了,就請過去。」

  楊杏園聽得這樣說,喝了一杯茶,就到三陽旅館來。問明瞭十號房間,走過去,見房門虛掩著,桌上堆滿了點心盒,茶葉瓶,罐頭和新鮮水果之類。華伯平拿了一張北京的地圖,正湊著窗子邊的光線,在那裡看。楊杏園便先喊了一聲「伯平」。華伯平丟了地圖,搶著過來,口裡「啊唷」一聲,便拿著楊杏園的手搖個不住。楊杏園和他是久別的朋友,見了面之後,少不得有一番暢談,可是問了一個什麼時候動身的,和到京時的情形,也就無話可說了。只是東問一句,西問一句,偶然談到別後一兩樁事情。坐了一會兒,走進來一個穿舊竹布長衫的茶房,手上捧著一本油紙面的大紙摺,遞給華伯平。說道:「馬上要開飯了。您哪!預備些什麼菜?」

  說時,垂著手站在一邊,笑嘻嘻地。華伯平一想,北京的旅館,這樣客氣。剛才我在火車上,問過了的,優等房間,一塊五毛錢一天,連飯在內。怎麼著,還讓客人點菜呢?一面想時,一面打開那招子,只見上面雞鴨魚肉,冷熱葷菜,居然樣樣都有,下麵糊裡湖塗,畫著碼子,也有價錢。又一想道:這是預備客人添菜用的。他看見我來了客,所以送了菜單子來。便說道:「我也不懂你們北方的菜,你和我來一客飯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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