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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回 臨水對殘花低徊無限 倚松鄰瘦竹寄託遙深(3)


  李冬青笑了一笑,搖一搖頭說道:「我不過是個失了學的中學生,哪裡談得到學問二字呢?」

  三個人一路走著,楊杏園和李冬青只顧說客氣話,好像倒是初見面的朋友,儘量的謙遜,一點也不嫌煩膩。走到大門口,那收票的長人,從旁邊彎著腰走出來,也沒有言語,對人伸出一隻大手。楊杏園知道他是要收票,便拿出門票交給他。李冬青的票,在小麟手上,他也學樣,走過去交給他。人離得遠不覺得,走得近了,大小一比,小麟只比他的膝蓋高上幾寸,那長人俯著身子接了票去。小麟記起他童話上的一段故事,笑著問李冬青道:「姐姐,這個人好長,是不是大人國跑來的小孩子?」

  這句話,不打緊,說得李冬青禁不住用手絹捂著嘴笑了。李冬青先前和楊杏園說話,都是客氣的笑,這回卻是愉樂的笑,楊杏園看了,仿佛若有所感。大家走出門來,說了一句「再會」,便各自坐車回家。

  他這天到家,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,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而來。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沉沉地想遊園的經過。自己一個人坐在屋子裡,禁不住思潮湧落,想到李冬青問他要詩看的話,就把去年作的那八首本事詩拿出來,自己翻看一遍。只見頭一首頭一句,「幸負鷗盟悵落霞」,就覺不妥,心想,「這種詩,哪裡可以送給人家看?她今天不是說我作杏花詩嗎?我何不就把梅花韻,和八首杏花詩。」

  自己這一想,詩思就不覺湧將起來,便把一隻手撐著椅子因,托著頭,想了一想,先有了大意。揭開墨盒,鋪了一張乾淨紙,提筆就寫。楊杏園向來就喜歡和詩,加上今天很愉快,不到兩個鐘頭,八首詩就做起來了。他靠在椅子背上,兩隻手捧著稿子,念了一遍,覺得沒有什麼不妥,便重新找了一張紙謄了,另外寫了一張八行,折疊在一處,用一個信封套了,寫了地點寄給李冬青。

  次晨信到李冬青家裡的時候,她梳完了頭,收拾乾淨了書桌,捧著一杯茶,坐在那裡休息。桌上綠瓦盆子裡,栽著的一盆素心蘭,開了兩剪,十分的香。白磁瓶子裡,插了一束半開的紅白杏花,是老媽子清早從菜市帶回來的。她呷著茶看花,不覺出了神。忽然老媽子送上一封信來,卻注著楊緘兩個字。她低著眼皮想了一想,就猜是楊杏園送來的。將信拆開,先看那信:

  冬青女士文鑒:走羈旅下士,落落不能與人合,習與性成,萍蹤所適,轉不嫌其孤獨。日者偶然興至,涉足芳園。披風臨水,落英滿襟,地僻人稀,彌增感觸。悵們之際,得領清芬,神志為快,殆古人所謂得其人於高山流水之間者乎?蒙一再索詩,殊慚無足陳者,然而文字之交,正在攻錯,則又不容其有所藏拙。掩袂歸來,百感交集。挑燈撿張船山梅花詩,步韻杏花八律,狀物自知不工,寫我之所感而已。惟大雅正之。

  李冬青看見,默默的想了一會,不覺歎了一聲道:「冠蓋滿京華,斯人獨憔淬。」

  信處另有一張紙,便是詩。那詩道:

  看杏花步清人張船山八首梅花詩原韻呈正李冬青君。

  一笑春風燦彩霞,相逢有酒不妨賒,
  斷橋流水愁相向,野竹垂楊各自斜。
  細雨簾前寒客夢,晚妝樓上感年華。
  無言一樣憐飄泊,底事呼為得意花?
  
  欲紅仍白可憐生!秀骨奶奶夢也清。
  春色半牆如有意,夕陽一樹最多情。
  飄零無奈到寒食,及第應慚是小名。
  村外爭傳消息好,提壺正唱勸杯聲。
  
  春深也應恨來遲,此恨遲遲蛺蝶知。

  李冬青看到這裡,不覺臉上一紅。心想起是起得好,押遲字知字韻,也不牽強,只是太露些,又望下看:

  古道停鞭驚邂逅,小樓聽雨最相思。

  李冬青明知道這是很熟的兩個杏花典,拿來活用了。但是玩味詩中的語氣,很像此中有人,呼之欲出。用手扶著腮,想了一想。又轉一個念頭想道:「本來呢,杏花詩押思字不容易下筆,要我做,也怕只有這句可用了。」

  又念道:

  卜居願種三千樹,勸醉終須一兩枝。
  略染胭脂原不俗,淡裝濃抹總相宜。

  李冬青想道:「三首詩,以這首的韻不好和,也就算這首和的好。」

  想到這裡,又從「春深也應恨來遲」起,念了幾遍。她把「古道停鞭驚邂逅,小樓聽雨最相思」十四個字,細細推敲了一番,又往下念:

  花前流水繞孤村,野店人來倒酒樽。
  佛亦多情留古刹,春原無礙到柴門。
  三分憨態溶愁緒,一半嬌羞褪粉痕。
  栽向日邊終太豔,詎應雨露有私恩?
  
  江南猶憶舊因緣,明日清明又幾年。
  脂粉清勻如好女,雲霞簇擁想靈仙。
  晚風庭院花初落,夕照欄杆蝶可憐,
  終讓詩人能愛爾,曲江一宴到今傳。
  
  側帽尋來倦客蹤,牧童遙指幾重重。
  江南紅雨三春老,樓上青旗一笑逢。
  托運劇憐鄰瘦竹,移栽好是對春松。

  李冬青念到這裡,又不覺臉上一陣發熱。心想這幾首詩,楊杏園他本是學張船山,引杏花切他的名字自比又帶比人。以前幾首,恍惚迷離,看不出究竟來,這首押松字韻,不是有些意思嗎?船山的詩我不很記得,原詩裡,好像沒有這個松字。不然,那也太巧了。想到這裡,就把家裡清朝幾部詩集,都翻看了一看。找出張船山的梅花詩,果然他押二冬韻的一首,有「對客豈無能舞鶴,賞心應是凋後松」,這樣兩句,她一肚子的疑團,到這裡又取消了。再望下看:

  明妝剛在寒梨後,絕異桃花別樣濃。
  
  二月東風錦作團,小紅相對學吹彈。
  含嬌欲滴睛猶潤,帶雨和煙畫總難。

  念到這裡,忽然院子外頭,有人問道:「密斯李在家嗎?」

  李冬青連忙將信和詩卷著一團,放到桌子抽屜裡去。李冬青一看原來是她的老同學梅雙修女士。便含著笑引她到屋裡來坐。梅雙修笑道:「有許多天你都沒有到我那裡去,老是在家裡看書嗎?」

  李冬青道:「哪裡看什麼書,還不是混混又一天嗎?昨天我還跑到三貝子花園去看桃花呢。」

  梅雙修道:「你和誰去的,怎麼不通知我一聲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昨天帶我的小弟弟到西城去找一個朋友,因為她不在家裡,就順便到三貝子花園去走走。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打算去的。」

  梅雙修道:「一個人遊園,你不嫌冷淡嗎?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冷淡什麼?我還有個小弟弟陪著呢,人家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又笑了一笑,說道:「人家哪裡都像你,總要趕熱鬧呢。」

  梅雙修道:「我也不見得就趕熱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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