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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夢感前塵填詞傷舊雨 書還故主鑄錯得新詩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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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劍塵道:「就是我家裡教書先生,李冬青女士啊。」 楊杏園道:「你這話更奇了,我這書怎樣是她的?」 何劍塵道:「空口無憑,我有證據在這裡。」 說著,便把書上題的字,印的圖章,指給他看。楊杏園看了,一拍手說道:「哦!我想起來了,難怪我總覺得李冬青女士的名字,在哪裡看過,卻又記不起來呢。」 何劍塵道:「你這本書,是哪里弄來的?」 楊杏園道:「是我們這裡一個姓徐的,在舊書攤子上買來的。買來了,他又看不很懂,就送給我了。」 何劍塵道:「不知道是李女士的,不是李女士的?若是李女士的,應該珠還合浦才對。」 楊杏園道:「那是自然,這部書我收著沒用,還了人家,人家還是先人的手澤呢。」 何劍塵說著,就在桌上拿了一張報紙,將書包好。兩人又說了一會話,何劍塵就把書拿著去了。 到了次日下午,李冬青到何劍塵家裡來,教完了書,何太太就把報紙包的這本《花間集》拿出來,遞給她。說道:「李先生,我撿到一本書,不知道是你的不是?」 李冬青一接手,就認得是她的書,不覺失聲道:「咦!這是我一年前失落的書,老找不著,怎樣在你這裡?」 何太太道:「這是劍塵在那位楊先生那裡拿回來的。」 李冬青道:「哪個楊先生?」 何太太道:「就是那天在陶然亭一處喝茶的楊杏園。」 李冬青道:「他又在哪裡得到這部書的呢?又怎樣知道是我的書,請何先生送還我呢?」 何太太道:「這層我倒沒有問劍塵。」 李冬青想了一想,也沒做聲,依舊把報紙將書包好,帶了回去。又過了兩天,李冬青將書翻開看看,不料接連在裡面找出三張稿子。一張是一首《生查子》的詞,兩張是兩首七絕。李冬青從頭至尾,念了幾遍,心裡好生疑惑,心想這楊杏園就為送這幾首詩給我看,特意送書還我嗎?這就奇怪了,我只和他見過一回面,也談不到以文字相往來呀?是了,我和何劍塵談話,常常說過,這人的文字,靈活得很,難道何劍塵將這話轉告訴了他嗎?他把詩送來,分明是誤會我的意思了。想到這裡,覺得現在的男子漢,尤其是能作幾篇文字的青年,萬萬惹不得。只要你給他一兩分顏色,他就趁機而入,和你通信,和你談什麼社交。手段高一點的,賣弄他有學問,把他似通非通的詩,嚎啼浪哭,亂寫信給你。面子上是恭維你,和你研究什麼文字,談什麼性靈,其實引誘人家,做他的玩物,侮辱你的人格罷了。 李冬青這樣一想,覺得楊杏園借著還書的緣由,附帶送這幾首詩來,實在是不道德的行為,但是看看那四首詩裡,「怪底梨花是小名,劇憐十五盈盈女」,都是指著有人的,決不是說自己。就是那首《生查子》裡面,「西窗春雨時,去歲今宵事」。更寫得明明白白,與己無關,我不要冤枉人家罷。把那三張稿子,依舊放在書裡,也不和人提起。 到了次日,李冬青到何劍塵家裡去教書,無意中和何太太談話,由楊杏園還書的事,談到楊杏園的為人。何太太就說:「這個人,倒是多情的人,去年冬天,還為著一個女朋友死了,發了幾天瘋,幾乎死了。」 李冬青道:「這個女朋友,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了。」 何太太道:「哪裡是有學問的人,是個可憐蟲罷了。」 說到這裡,就把楊杏園和梨雲的事,大致說了一遍,又笑道:「據劍塵告訴我,這人的瘋病,還沒有盡除,他書桌上供著梨雲的一張六寸半身相片,常常對著相片念詩,對著相片說話。有時候出了新鮮的花,和新鮮的果子,一定要先買來,供在相片面前。偏偏還有一個劍塵,說他這事做得真對,十分贊成。」 李冬青道:「這人總算一個不忘舊的,倒不是瘋,不過看不透世情罷了。」 何太太笑道:「據李先生說,要怎樣才算看得透世情呢?」 李冬青道:「這倒難說,總而言之,世上一切事情,都把它當做假的,就看透了。」 何太太笑道:「這話我越發不明白了。譬方說,我和李先生總算說得來,難道也要當做假的嗎?」 李冬青道:「自然是假的。不但你我交情是假的,連你我的身子都是假的。」 何太太道:「李先生這個話,我聽了,就糊塗死了。怎樣自己的身子,也是假的呢?」 李冬青笑道:「我問你一句話,我是誰?」 何太太道:「你是李先生啊。」 李冬青笑道:「胡說!不是那樣講。我問『我』字是指著誰說話?」 何太太笑道:「你難道是個瘋子,『我』字指誰說話呢?我就是我呵!」 李冬青道:「不對!不對!世上絕沒有『我』。因為『我』生出來,不是『我』做主,『我』死了也不是『我』做主,怎樣會有一個『我』?從前沒有『我』這個『我』,將來也沒有『我』這個『我』,就算現在有一個『我』,『我』又老留不住,哪裡能算『我』呢?」 何太太聽了,偏著頭想了半天,搖搖頭道:「我就不懂我怎樣不是我?」 李冬青笑道:「傻孩子,你不要問了,你決問不懂的,你再讀幾年書或者也就明白了。」 李冬青雖然這樣說,何太太依舊不放心,還是低著頭想了半天,她那一副耳墜子,被她搖得一直擺到臉上,笑道:「這是怪話,是沒有道理的。」 李冬青笑道:「怪話就怪話吧!不要提了。我問你,那楊杏園住在什麼地方?我要猜猜看他是怎樣得到我這本書的。」 何太太因李冬青問,就把楊杏園的地址,告訴她了。李冬青聽了,放在心裡,也就沒有再說第二句。 回到家裡,把楊杏園的詩稿,揀出來重新看了一看,恍然大悟,原來這詩和詞,都是為那個梨雲而作的。那麼,是錯怪人家了。不過他夾在書裡,或者是一時忘記了,所以沒有撿出去,將來他記起來了,言情的詩卻在這裡,算一回什麼事呢?想到這裡,就把三張稿子,放在一個信封裡,寫了地址,寄給楊杏園。 楊杏園接得這封信,打開來一看,卻是自己三張稿子,裡面並沒有信,看看封面上,只寫了「李緘」兩個字。想了一想,記起來了,「這三張稿子,是夾在《花間集》裡面的,那天劍塵把書拿走,我就沒有想到。咳!這是什麼話?我把這樣的詩,送給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看,這算一回什麼事呢?那天我填詞的時候,那一闋《生查子》,我記得是寫好了,就扔在桌上的,後來隨便夾在一本書裡,怎樣也傳到那裡去了呢?這位李女士看見這幾首詩,似乎可以一笑置之,何必這樣認真,還要寄回來給我呢?就是寄給我,似乎也應該寫一封信,何以一個字沒寫,模模糊糊的只把幾張稿子寄回來呢?這樣想來,也不知道她是好意,或是惡意。若照自己看來,這樣哀豔的文字,除了送給有關係的人,是不許送給第三者的。我無緣無故的,送書還人家,卻夾了這三張稿子,這不是存心和人開玩笑嗎?」 越想越是自己不對,而且她知道我和何劍生是好朋友,這書又是何劍塵拿去的,只怕連何劍塵她也要怪起來呢!若果她怪下何劍塵來,何太太必然知道,我何不去探聽探聽。主意打定,便到何劍塵家裡來。偏是事不湊巧,何劍塵夫妻兩個都出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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