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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回 拈韻迎春詩情消小恙 放懷守歲旅感寄微醺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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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杏園道:「很好,都是應該提出的。」 劉續道:「老實告訴你,我們黨裡這一百多人,我都可以指揮。原因就是因為我既能做文章,發言又有道理。」 楊杏園道:「貴黨有許多人,那在國會裡面,實在有一部分勢力。貴黨部現設在什麼地方?」 劉續道:「在土地廟九十九號,昨天還在那裡開全體大會呢。」 楊杏園道:「不是吧?那個地方,是我一個朋友家裡,我很熟悉。他雖是一個議員,屋子不過兩進,除了自己家眷在後一進外,另外一進,只有六間整屋子,常常有幾個議員在那裡打小麻雀牌玩,似乎不像一個黨部。一百多人,怎樣好在那裡開會?」 劉續紅著臉道:「那個地方,原不過為二三同人打牌叫條於消遣之所。開起會來,我們還是在議院休息室裡的日子多。」 楊杏園覺得他的話很多,這樣朔風怒號的冬天,老和他在院子裡站著,病後的身子可有些撐支不住,便道:「沒有事,請到我那邊屋子裡坐坐。」 說著,和他一點頭,便走回自己屋子裡去。他想一想:這樣的人,還是議員裡面的頂幾尖兒,這話也就真難說了。由那劉議員想到自己,由自己又想到這天寒日暮的境況,未免愴然有感。到了晚上滿城的爆竹,陸陸續續響起來,這是人家送灶的時候。想起故園今夜的景況,越發感慨叢生。病雖好了,身體本來還有些疲倦,晚飯都懶得吃,就去睡了。 到了次日,身體完全恢復,加上雪後天晴,地下的塵土,都被化的雪水沾濕了,雖有些風,卻刮不起來。天氣清朗了許多,人的精神格外好些,就依舊做起事來。這天何劍塵吃飯之約,也就因為晚上在報館裡已恢復工作,到底沒有去。在客邊的人,看見人家忙著過年,雖然有些一年將盡,萬里未歸的感想,但是轉想到不用得辦什麼油鹽柴米,也不用得結什麼年賬,度什麼年關,卻也痛快得很。 這會館裡的董事,本來是守舊人物,到了二十七日,大門口就貼起花箋春聯來。大門口的對過,本有一個小水果攤子,如今卻收了水果,擺著大大小小許多花炮。大門旁邊,原有一個賣卦的老道,這幾天,老道也收了簽簡卦牌之類,桌之上擺著一大硯池墨汁,幾枝大筆,堆了許多紅紙。他身後的白粉牆上,釘了兩根釘子,系了一根麻繩,繩子上用小木籤子,夾著許多紅紙對聯。什麼皇恩春浩蕩,什麼鶯聲燕語報新年,什麼爆竹一聲除舊,這一類的話,寫了許多。牆上另貼一張紅紙,寫著一尺見方「書春」兩個大字。這些事情,一經看見,覺得年就在眼前了。 到三十這一日,就有許多朋友約他去過年,他都辭了。下午沒事,身上帶著十多塊錢,在琉璃廠閒逛。在各家舊書攤子上翻舊書,看見好的,就買了下來。沒走幾家,就夾著一大包書。走過一家花爆店,看見許多人在裡面買花爆,買的正熱鬧,順腳走進店去,情不自禁,也買了些。掌櫃的一算賬,倒有兩塊多錢,這才覺得錢多了。但是既無意中買了,就是沒有用,也只好帶回去。 到了家裡,將書擺在書架上,一看上兩個星期買的書,放在那裡,還有沒翻的呢。自己一想,今天花這些個錢,把書買來,不又是擺樣子嗎?但是自己也明知道這樣,可是在書店裡翻書的時候,覺得哪一部都應該看一遍。就是一路回來也不能放過,坐在車上還要打開來看幾行。一到了家裡,擺上書架子,就不知哪天有工夫再會了。仔細一想,卻也是不可理解的一樁事。一面擺書,一面想著,自己也笑起來了。擺定書,坐了一會。忙慣了的人,今天一點事沒有,倒反黨間得慌。便背著手,走出大門。只見那些辦年貨的,在街上來來往往走著,看了也很有趣,一直到天色已黑,萬家燈火,他才回去。 這時屋子裡鐵爐子,火正燒得興旺,便靠近爐子,拿了一本《十八家詩鈔》就燈下看。一個人在屋子裡,自然是很沉靜。聽聽屋子外邊,震天動地的爆竹,已經東應西響起來。坐了一會,有些不耐煩,便推開門在院子裡望望。只見天色漆黑,院子裡的東西,幾乎看不清楚。伸出手來,雖然很冷,可是也沒有什麼風。有時屋頂頭上響一聲,在黑暗的空中射出一道火焰,正是人家在放沖天炮。這時,那胡二兩個孫女兒,一個孫子,一個人提著一個小紅紙燈籠,燃著一枝香,也在院子裡放小爆竹,過一刻兒,啪的一下。三個小孩子,晃著那燈籠,跑來跑去,卻是有味得緊。楊杏園看見,忽然一想起二十年前,自己和街坊小孩子鬧的玩意兒,正是一樣。回頭一想,不覺就是二十多年了,真是做夢一般。 在院子裡徘徊著一會兒,胡二已經送上飯來。因為楊杏園向來不吝惜小費的,所以他們過年這一天,也格外孝敬一點,有四個碟子,兩碗菜,一個小火鍋,另外一把小錫壺,燙了一壺酒。這些東西,都給放在外邊屋裡桌子上。又給他找了兩個洋瓷蠟臺,點了兩枝紅色的洋蠟燭。楊杏園一看,心想道:「難為你們,倒有些意思。」 這時,屋子裡爐火熊熊,紅燭高燒,茶几上兩盆梅花,烘出一陣一陣的香味,加上桌上的筷子酒杯,都已擺好,不覺也有點酒興。便端了一把椅子,對著梅花坐了,斟上一杯酒,喝了一口。這時,爆竹的聲音,越發一陣緊似一陣了,雖然一個人自斟自飲,卻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夜的觀念,一刻也去不了。看見剛才看的《十八家詩鈔》,還在旁邊桌子上沒有收起,又未免記起「一年將盡夜,萬里未歸人」的句子,便將一枝洋蠟燭移在身邊,拿了一本詩擺在面前,一邊喝酒,一邊念詩。不知不覺一小壺酒都喝完了。火鍋裡的菜,也吃去一大半。筷子一放,這才覺得有點兒醉。胡二為他這一頓吃得久,已經來過三四次了。這時又來了,見他一人在屋裡徘徊,便道:「館裡有幾桌牌,楊先生不來一個嗎?大年下,熱鬧意思。」 楊杏園卻只笑笑。胡二倒了茶水,收拾碗筷去了。楊杏園也踱出院子來,一看天色,比先更黑,半空中花爆的火焰,也比前更多。隔壁鄰居,爆竹剛剛放完,一種硫磺氣,穿過牆頭來,猶自未消。剛才一會兒圍爐酌酒的時候,不覺任興喝去。喝過了,腦筋未免昏昏的,就是身上也微微的出了一些汗。如今在冷的空氣裡站著,又聞著爆竹氣味,精神倒為之一快。想起今天買了兩塊多錢花爆,還放在書架子下呢,便叫胡二督率兩個小夥計,搬了出來,在院子裡放。他們聽說放不要錢的花爆,都點著一根香,很高興的來放。 楊杏園背著手,站在廓簷下,膝隴著醉眼看人家放爆竹,滿院子都是硫磺味,卻也有趣。爆竹放完,夜也深了,那遠近的爆竹聲,仍舊斷斷續續,鬧個不了。他坐在屋子裡聽著,想著平常聽人家放爆竹,很是討厭,今晚聽到放爆竹,卻別有一種趣味,這也就不可言喻了。坐了一會,酒氣還沒全消,便倒在床上,起初還閑著眼睛聽爆竹,後來漸漸就不聽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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