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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滿面啼痕擁疽倚繡榻 載途風雪收骨葬荒邱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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遠處的村莊樹木,在這雪霧裡,只看見些模糊的黑影。就是近處的村莊,在雪裡也是聲息沉沉,不見一點響動,有些烏鴉喜鵲,在莊前地上找食物,看見人來,便哄的一聲飛了去。 楊杏園對吳碧波道:「記得上年清明節,我們一路騎著驢子回去,翠柳紅杏,隨路迎人,看著多麼有興趣。今天大雪裡,重過此地,真是恍如隔世。明年的清明,我是要來的,人生聚散無常,不知道那個時候,我們再能夠同坐著一輛馬車前來不能?」 吳碧波道:「清明到如今,也不過兩三個月,何至於有什麼變動?」 何劍塵道:「這話不然,譬如半月前,誰想到會把活潑潑的梨雲,在雪地裡抬到永定門外來。半個月後,又安知不要抬我呢?」 楊杏園道:「你這話誠然。這幾天我把世事簡直看得淡然無味,正是起了許多感觸。」 他們說話時,約莫又走一個鐘頭,那雪才漸漸的住了,風也小了許多。再從車裡望外一看,只看一白無垠,一行十幾人,簡直在銀裝玉琢的世界裡走。這時風雪既住,一行人也走得快些,不多一會,已到義園門口。那一帶白粉牆,還是那個樣子。不過那一片柳林,蕭疏的枯條上,粘著白雪,大不似春天那種搖曳多情的樣子了。 這義園裡面,楊杏園早一天已經派人來挖掘墳地,鋪墊石灰了。所以梨雲的靈柩抬來,進了義園的門,一直就抬上墳地。楊杏園和吳碧波何劍塵下了馬車,三人一路走進義園。那位姓王的管理員,卻早迎接出來,請到那黃土壁矮屋子裡去坐。 那管理員對楊杏園吳碧波道:「您二位是我認識的了。」 又指著何劍塵道:「這一位呢?」 吳碧波正色說道:「這是何總裁。」 管理員吃了一驚,大悔不該亂指,咳嗽了兩聲,然後滿臉堆下笑來,問吳碧波道:「這位大人在哪衙門裡?」 吳碧波道:「幣制局。」 管理員連忙對何劍塵一拱手道:「這地方實在不恭敬,只好請大人委屈一點。」 連忙拿出三個茶杯子,用衫袖將它擦了,親自到隔壁廚房裡去拿開水。依著廚房裡那個禿子園丁,他要提開壺進來。管理員對他一翻眼睛道:「你這種死下作東西,一點不知上下,眼睛瞎了,你總也摸得出高低來。今天來的那三位,有一位總裁在裡頭,你也配去沏茶嗎?這總裁是特任職,就是前清一二品的地位,和他說一句話,都有三分福氣。我站在他面前,兀自身上流汗呢。」 那園丁嚇得啞口無言。管理員提著開水壺,便自上這邊屋子來。一進門,一看人都不見了。他一想,一定是_匕墳地去了,便又在箱子裡翻出一件黑布馬褂穿上,也跟著上墳地來。見楊杏園三人,站在雪地裡看土工築墳,墳穴面前,燒著紙錢。他遙遙看見何劍塵對墳穴脫帽鞠躬,便走上前來,不問三七二十一,在雪地上跪下去,對著墳穴磕頭。頭磕畢,便請人進屋去坐,說是外邊太冷。但是三個人都沒有理會。 這墳地正在兩株樹邊,楊杏園靠著樹,眼看土工將土往梨雲棺材上堆去,心想碧玉年華的美人,從此就和黃土同化,永不見天日了。人生至此,還有什麼意味?由此想到一切美人,想到自己,眼光直了,人也呆了。樹上積雪被風一吹,往下直篩,楊杏園的帽子上大衣上,鋪了一層很厚的白粉。那夾著雪陣的寒風,格外砭人肌骨,楊杏園不覺打了幾個冷戰。就是吳碧波何劍塵也覺寒風襲人,有些站不住。便拉著楊杏園道:「外面太冷,我們屋裡坐罷。」 楊杏園惘然若失,一點兒不能自主,隨著腳步跟他們走,再進那矮屋子。那位王管理員這一會兒就更忙了,先斟上了一杯茶,彎著腰雙手捧著送到何劍塵手上,然後滿臉堆下笑來,說道:「總裁大人,嘗嘗我們這個土味兒。」 何劍塵含著一口茶,被他一叫總裁大人,禁不住要笑,噗哧一聲,把茶噴了一地。只得假裝著咳嗽,低著頭咳個不休。管理員以為茶裡有什麼東西,把他嗓子紮了,急得滿臉通紅,一句話說不出,在一旁只搓手。所幸何劍塵咳嗽幾聲,也就好了,管理員心裡一塊石頭,方才落下,趕忙又張羅著和吳碧波楊杏園倒茶。何劍塵目視吳碧波微笑不言,吳碧波卻板著面孔一點不笑。他說道:「總裁;這鄉下的茶水,卻是別有風味呢。」 何劍塵心裡罵道:「你這個促狹鬼,真是淘氣。」 他們正在這裡玩笑,楊杏園卻心裡十分不受用,臉上青一陣,白一陣,頭忽然昏起來。何劍塵看見,便道:「杏園!怎麼了,你有點不好過吧?」 楊杏園道:「是的,心裡只是要吐,頭昏得很。」 說著便伏在一張桌子上。吳碧波道:「你既然不好過,我們趕快回去罷。」 楊杏園道:「我還要到墳前看看再走。」 說著便東搖西擺的站起來,走了出去。這時,天上又在下雪了,他腳步本不穩,在雪上一走一滑,一陣耳昏眼花,站立不住,便倒在一尺多深的雪堆裡。何劍塵吳碧波在後跟著,都吃了一驚。屋子裡的園丁,看見有人跌在雪裡,趕忙跑上前,將楊杏園扶起。何劍塵吳碧波也趕上前,便問他怎麼了,楊杏園搖搖頭道:「心裡難過。」 何劍塵知道是中了寒,把他抬進屋去,給他一碗開水喝了。楊杏園喝了一口,一陣噁心,反而大嘔起來。吳碧波道:「在這裡總不是事,快把他送回去罷。」 便向王管理員借了一條被鋪在馬車裡,將楊杏園扶上馬車,把被給他半墊半蓋著,叫馬車夫,快點走,到家多給他幾個酒錢。馬車夫聽他說多給錢,就極力的打著馬走。 楊杏園本來頭昏,被馬車一顛,人越昏昏沉沉的,一路之上,只是躺著,一聲不言語。進城到了家,吳碧波叫著長班,把他抬進屋放在床上,用兩條棉被蓋著,然後用薑汁紅糖胡椒三樣,煎了一碗很濃的姜湯給他喝。楊杏園一路受了涼,犯了感冒,本沒有大病,蓋著大被,喝了姜湯,遍身發暖,出了一身大汗,鬆快了許多,便安然入夢。 這時已是晚上八點鐘,何劍塵要到報館裡去了,吳碧波也有事要走,便叫長班胡二進來,說道:「楊先生今天偶然感冒,料無大礙,不過他病初好的人,總要好好照應他一聲,你就拿一床棉被,在這外面房間睡,多照應他一點罷。」 胡二答應了,他二人才放心走。 這裡楊杏園一覺醒來,夜已過半。睜眼一看,桌子上的煤油燈,點著小小的燈頭,屋子裡昏暗不明。隔屋的煤爐子火也滅了,屋子裡的冷氣陰陰的。在枕上聽著院子裡的風,一陣一陣呼呼的響,接著紙窗上就是一陣聲音,好像人在院子裡抓了一把沙,對著屋子裡撒。他心裡猜著,這一定是簷下的雪,被風吹下來了。想起簷下那梨樹,在那風雪之中,那幾根枯於,如何經得起,不知到明年可還能開花。再想起上年梨花如雪之時,正和梨雲相逢,如今滿窗殘雪,和梨花狼藉一樣。為時幾何?美人已歸黃土。 想到這裡,記得枕頭底下,還有梨雲一張小照,不禁拿起來看,只見梨雲含睇淺笑,呼之欲出,看著不忍釋手。恰好燈油已盡,那燈頭慢慢縮小,屋子裡也就慢慢昏暗,好像有個人影子。背後看,絕似梨雲坐在床面前,自己身體飄飄蕩蕩,也好像和梨雲在一處。明知道梨雲死了,心想我也到黃泉路上來了嗎? 正是: 疑雨疑雲入夢遙,紙窗風雪正蕭蕭, 燈昏被冷如年夜,蹾起離魂不耐消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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