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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斗室迎仙頻來四海客 瓣香卻病聊贈一枝梅(4)


  楊杏園走到院子裡,阿毛早一腳踏進屋裡面去,無錫老三早迎了出來。說道:「喲!楊老爺來了,這真是想不到的事,屋子裡可髒的很啦。」

  這時東西兩邊廂房住的人,都是不認識的,大概是鄰居。看見外面走進這樣一個青年來,都神頭鬼臉地望著。楊杏園難為情得很,兩腳三腳走進屋子。

  這正屋裡面,上面掛著一幅三星圖,下面一張畫桌,供著香爐,燭臺之類,牆上掛著許多金銀紙綻,畫桌罩著一張方桌,上面擺著茶壺飯碗醬油瓶子,堆了一片。側邊一架舊碗櫃,一個白爐子,又是收拾起來的石榴樹夾竹桃之類,屋子裡簡直堆滿了。只覺一股油膩的氣味,被白爐子裡的火氣熏得十分觸鼻。阿毛掀起左邊舊的白布門簾子,說道:「請進來坐。」

  楊杏園走進去,一眼就看見上面一張半截架子床,床上鋪著一條淡紅舊華絲葛棉被,梨雲蓋著半截身子,頭發散了滿枕頭。她側著身子向裡,身上穿著水紅絨緊身兒,一隻手露著,半截雪白的手臂,搭在被服頭上。被服腳頭,另外堆著一條藍綢薄被,幾件皮棉衣服。床頭邊放著一張茶几,上面放了一碟子鹹菜,一雙筷子,一隻空碗,碗裡還有些殘剩稀飯。床腳邊放著一張方凳子,上面又堆了一卷衣服。楊杏園沒有地方坐下去,在床面前站了一站,便挨著床沿坐了。阿毛便叫道:「老七,楊老爺來了。」

  楊杏園對她搖搖手道:「不要叫,她睡著了,隨她去罷。」

  梨雲早聽見了,便轉過臉來。楊杏園一看她瘦了許多,眼睛都覺得大了些,臉上雪白,哪裡有一點血色?連嘴唇上都是白的。她兩邊的鬢髮,都紛披在臉上。她看見楊杏園,便抬起手來將頭髮理了一理,扶到耳朵後面去。楊杏園將兩隻手撐在床上,俯著身子對梨雲道:「老七,你怎麼樣了?」

  梨雲將眼睛對他看了一看,微微地點了一點頭,慢慢地抬起一隻手來,扯著楊杏園的衫袖,半天才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道:「你怎麼來了?」

  楊杏園指著阿毛道:「我聽見她說你病了,特意來看你。」

  阿毛插嘴問道:「阿吃點稀飯?」

  梨雲把眼睛看著她,搖搖頭。阿毛道:「沖點百合粉吃吃,阿好?」

  梨雲道:「勿要。」

  阿毛道:「阿要吃點茶?」

  梨雲把眉毛一皺,翻身往裡一轉道:「哎喲!討厭得勒!」

  楊杏園看見她還是這種小孩子樣子,倒惹得笑了。這時無錫老三本已張羅茶水去了,阿毛碰了梨雲一個釘子,也走了。楊杏園便握著梨雲的手道:「哎喲!怎麼這樣熱?」

  梨雲一翻身,將棉被掀開大半截,將紅緊身兒全露在棉被外頭。楊杏園連忙曳著被服頭,輕輕地替她蓋上,又將被頭按了一按,說道:「你不是胡鬧,正發燒的時候,怎麼揭開被服來?受了涼,那還了得!」

  梨雲將臉伸出被頭外來,勉強乾笑了一笑,說道:「蓋不住。」

  楊杏園只見她兩腮上,微微有點紅色,伸手一摸,熱的像火熾一般。便問道:「這病可是不輕,是請什麼大夫看的?」

  梨雲搖搖頭,楊杏園道:「你真是小孩子脾氣。」

  說到這裡,轉回頭一看,屋裡沒有人。說道:「你又沒有親人在這裡,自己不保重一點,別人哪管得許多。」

  這句話打動梨雲的心事,嘴一撇,忽然流下淚來。楊杏園輕輕問道:「他們不很大問你嗎?」

  梨雲見問,越發嗚嗚咽咽,縮到棉被裡去哭起來。楊杏園輕輕拍著棉被道:「你別哭,他們看見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?」

  說著把被掀開,只見梨雲把兩隻手蒙著臉,伏在枕頭底下流眼淚。楊杏園道:「這倒是我的不好,一句話把你引哭了。」

  說時,只聽見房門外腳步響,楊杏園趕緊替她將被又蓋上,又輕輕地拍了她兩下。只見無錫老三捧著一把茶壺走進來,對楊杏園道:「你瞧!她倒睡著了,叫客坐在一邊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要緊!我們又不是一天兩天才認識的。」

  無錫老三道:「可不是嗎?要不然,這樣髒的屋子,我們也不敢請進來坐了。」

  說著,取一條手巾,將茶杯擦了一個,遞了一杯茶給楊杏園。楊杏園見她這樣客氣,只得和她敷衍一陣。因為自己還有事,便要走。梨雲聽見說他要走,將頭伸出被外來,對楊杏園望著,拿一隻手對他招了一招,楊杏園便走了過去,坐在床沿上,斜著身子,握著梨雲的手道:「我今天沒有打算來看你,所以沒有騰出工夫來。明天上午沒有事,我一早就來看你,好不好?」

  梨雲皺眉道:「不嗎!我不!」

  說時,卻握著他的手不肯放。楊杏園沒有法,又坐了一會兒,說了許多話,約定明日早上准來,梨雲方才放了手讓他去。楊杏園才走出房門,又複走回來,問梨雲道:「你要吃什麼?我明天給你買來。」

  梨雲把頭在枕頭上搖了幾搖。楊杏園又走到床前握著她的手道:「給你買點糖果和葡萄乾,好不好?」

  梨雲眉毛正要皺起來,有些不耐煩,忽然又勉強對楊杏園笑了一笑,微微地點了一點頭。楊杏園這才走了。

  次日一早,楊杏園洗了臉就坐車子到香廠糖果公司買了一塊多錢的糖果,又買了一大匣子葡萄乾,便一徑上櫻桃斜街來。在半路上碰見賣花的,他忽然心裡一動,又買了兩盆半開的胭脂梅花。到了梨雲小房子門口,叫車夫先把梅花送進去,然後才夾著一大包糖果葡萄乾,往裡面走。阿毛一隻手拿著漱口盂,一隻手拿著牙刷子,正在上房門漱口,便笑道:「楊老爺,早呀!楊杏園笑著點點頭,問道:「老七醒了沒有?」

  阿毛一皺眉頭道:「昨晚上鬧了一夜,一直到天亮才睡,把姆媽累得了不得。剛才我起來,她才回自己屋裡去睡呢。」

  楊杏園聽見無錫老三睡了,心裡倒痛快許多,便放輕腳步,走進梨雲屋子裡去。一看床上,蓋著兩條棉被,枕頭上只露著蓬蓬松松一些頭髮。他卻不去驚動梨雲,把糖果葡萄乾放下,忙著把兩盆梅花搬了進來,放在鏡臺上。這時阿毛正在院子裡升白爐子裡的火。楊杏園一個人坐在屋子裡,冷冰冰的,帽子沒有取下,大衣也沒有脫下,只在屋子裡走來走去。清早起來,沒有喝茶,又沒有吃點心,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。一會兒阿毛走進來,笑道:「楊老爺怕冷吧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要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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