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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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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俊生道:「我不是說了麼,賭博場上是沒有社會階級的。」 楊杏園道:「只顧看賭博,正事都忘了。白天你不是約我來看宋版書嗎,書呢?」 洪俊生道:「這個賣主,剛才還在這裡,怎樣一刻兒會不見了。大概是過癮去了,我帶你上裡面去找他。」 說著,引著楊杏園又進了一個院子。那鴉片煙的氣味,十分濃厚。上面屋子,掛了一層厚厚的青布棉簾子,洪俊生將簾子一掀,只覺一陣熱氣,夾著汗臭、油味、鴉片煙香,由裡面直竄出來。楊杏園猛然的沖著這一陣熱氣,一陣噁心,由不得要吐出來。一看洪俊生已經鑽進裡面去了,他猶豫一陣,心想:「外面已經站不住,裡面還去得嗎?」 便站在院子裡,沒有進去。這時洪俊生掀起半截簾子,探出腦袋來,直和他招呼。他心想,進去看看也好,看裡面到底是怎麼個樣子,便鼓著勇氣走了進去。 一看,這屋子是三個大上房打通了,成一個大敞間。房門邊擺了一張小條桌,桌上也放了幾樣筆墨賬簿之類。有一個老頭兒,戴著一頂放油光的小瓜皮帽,戴著一副單腳的大眼鏡,那只斷了的腳,卻是用一根粗線來替它,絆在耳朵上,滿嘴的花白鬍子,沾滿稀鼻涕。他把眼鏡擱在額頂,坐在桌子旁,正在打瞌睡呢。屋子的四周,沿牆搭著二十來張小鋪,鋪上只有一床灰白的毯子,兩個油膩的藍布枕頭,正中放一個洋磁盤子,裡面放著一盞小煙燈,旁邊放著一支煙槍。這些小鋪,頭尾相接,一大半躺著有人。那些人,有在抽煙的,也有對著那只綠豆似的煙燈,睡著了的。抽煙聲,打呼聲,咳嗽聲,摔鼻涕聲,喁喁細語聲,倒很熱鬧。 楊杏園剛走進來,便覺得腳底下又濕又粘,鞋子很不自在。低頭一看,原來滿地都是鼻涕濃痰,此外還有許多瓜子殼,煙捲頭,一片一片的水,簡直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。楊杏園看見這個樣子,連腳也不敢移,抽身便走了出去。洪俊生跟著出來問道:「你怎樣就走?」 楊杏園道:「罷了,罷了。我站在裡面,直翻噁心,實在禁不住。夜深了,我也要回去了。宋版書,你明天送到我家裡來罷。」 說畢,仍舊轉到前面院子來。一看天上,夜黑如漆,院子上面的一塊天,佈滿了青光閃閃的繁星,一陣霜風,從屋上吹下來,臉上凍得生痛。遠遠卻聽見幾聲雞叫,不是五更大,也是四更天了。匆匆的便回家去了。 這晚睡得太晏,次日一直到十二點鐘還沒有醒。正睡得很甜的時候,只覺有一個人搖他的身體,睜開眼來一看,卻是吳碧波。楊杏園道:「怎麼你一清早就來了。」 吳碧波道:「快到一點鐘了,還是清早嗎?」 說著便催楊杏園起來。楊杏園一面起床洗臉,一面和吳碧波談話。吳碧波笑道:「我昨天留在鏡報館的信,你收到了嗎?」 楊杏園淡淡地答道:「收到了。」 吳碧波道:「好好的,怎樣鬧起風波來了。」 楊杏園道:「一千年也是要散的宴席,就此散了,倒也乾淨。」 吳碧波笑道:「你這話,好像是解脫話,其實不然,你正是解脫不得。願散不願散,我都不管。我問你,到底為什麼原由而起?」 這時,楊杏園坐在臨窗的一張安樂椅上,窗外的太陽,正有一道陽光,射在他的面前,照著飛塵,憑空好像一條白練。他手上端著一杯熱茶,熱騰騰的出氣,那氣繞著小圈兒由杯子裡騰空而上。 楊杏園端著杯子,眼睛望了茶杯的熱氣,穿過那道陽光,越上去越淡,就沒有了。心裡想著吳碧波說的話,拿著茶杯只出神。 吳碧波道:「你心裡打算些什麼?」 楊杏園聽見他問,方醒了過來,笑著呷了一口茶,說道:「你昨日見她,她對你怎麼說?」 吳碧波笑道:「你既然丟開了,還問她做什麼?」 楊杏園道:「我沒有別的意思,看她還怎樣措詞。」 吳碧波笑道:「管她怎樣措詞呢,反正沒有關係了,不是多此一問嗎?」 楊杏園道:「你告訴我,她到底怎樣說?」 吳碧波道:「告訴你可以,你先說為什麼和她惱了。」 楊杏園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事說起來太長,也不能完全怪她,不過我很灰心罷了。」 吳碧波道:「你且說一個大概。」 楊杏園道:「我在老七那裡,雖不能多花錢,但是小應酬,決不躲避,想你也是知道的。那無錫老三,卻處處以不屑之心待我,我要坐在屋子裡,無論如何,她抵著面前,死人也不肯離開一步,簡直比防賊犯還要厲害。」 吳碧波笑道:「你這句話,就居心叵測了。你為什麼不願意她抵在你面前?」 楊杏園道:「我們逢場作戲,原是尋點樂趣,這些惡鴇,已經語言無味,面目可憎,偏偏她老是借題發揮,想大大敲我一筆,我真不高興。最近索性有兩回梨雲不見面,全是老三陪著道些不相干的話,我便猜出了二三分,但是我還疑心是偶然的事情。這次冬至,我到她那裡去,碰見有人做花頭,場面很大,內容可知,梨雲含含糊糊,拿話一味敷衍我,我就完全看出來了。」 吳碧波用手指著楊杏園鼻子笑道:「嗤!你就為了這個事啊!你真不自量,她又不是你的什麼人,你管得著嗎?」 楊杏園道:「我自然管不著。但是我也並不是為這樁事怪她。」 吳碧波道:「你既不怪她,那又說什麼?」 楊杏園道:「自冬至以後,那無錫老三,就專門在我面前哭窮,說年關不得過,我已經聽得有些煩了。有一天,我到何劍塵那裡去,他不在家,是他的太太出來招呼。」 吳碧波插口道:「花君當真換一個人了。前幾天我曾到何劍塵家裡去,只見她穿著灰布皮襖,黑布裙子,很像個當家人,劍塵正在教她讀《千字課》哩。」 楊杏園道:「可不是嗎,就是有一層,熟人來了,喜歡留著說閒話。這天蒙她的盛意,親自煮了一碗年糕留著我吃,她坐在一邊打毛繩衣服,就說起閒話來了。她笑著問我:『老七那裡,還常去嗎?』我說:『久不去了。』花君笑著搖頭說:『我不相信。』我便將近來的話,略略告訴她一點。花君笑說:『你還聽見別的話沒有?』我說:『沒有。』說著,我看花君低頭在那裡結繩子,卻微微一笑,我料這裡面,一定還有文章,便問她聽見什麼沒有?花君說:『我久已不和她們見面了,我知道什麼呢?』我說:『也許劍塵聽見,轉告訴嫂子了。』 「花君說,這些話,哪會傳到她耳朵裡去。我越聽她的話越有意思,便說反正不去了,告訴我也不要緊。花君說:『告訴你,你還要氣死呢!回頭劍塵知道了,又說我多事。我還是不告訴你。』我想請她說既然不肯,不如用激將法激她一激。便說:『我知道了,你們總有點姊妹的交情,慢說我沒有吃虧,就是吃了虧,還要說應該,哪能把話告訴我呢。』花君說:『豈有此理,存著這樣的心眼,那還是什麼人呢。』我說:『那末,為什麼不告訴我呢?』她才說,有一天去逛遊藝園,碰見梨雲同班子的白海棠,說起生意上,因問梨雲老七,還是賣清倌人嗎?白海棠說,是的。她說有一個姓楊的還去不去?白海棠說是常去,不過他去了,完全是面子帳,梨雲的娘是不高興敷衍他。有一天姓楊的坐得晏一點才走,老七的娘,抹下面皮來,就把老七一頓臭駡,說仔細一點,當心挨打。老七是膽小不過的,嚇得哪裡敢做聲。從此以後,對姓楊的也就常給他冰吃了。只是姓楊的,倒好壽頭碼子,一點兒不知道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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