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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(3)


  黃夢軒道:「我是人家送我的一張半票,就花了三等的錢,想坐二等車舒服了。」

  說到這裡,低著聲音說道:「誰知一上車,滿坑滿谷都是八太爺,費了許多事,才找到這一點兒地方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條路特別快車不賣半票,也沒有免票,人沒有這樣擁擠。你要有二等的錢,留得去坐特別快車的三等座,實在比這舒服。這些太爺,你莫瞧他不花錢坐車,三等還不願去呢。所以尋常快車,二等總比三等擠些。」

  黃夢軒道:「虧已吃了,說它做甚。我正有件事為難,你來得正好。」

  又低聲說道:「剛才阿金到這裡來,送我幾盒點心,說是車站上耳目眾多,笑紅不便來,下半年會罷。點心裡有一個小盒子,她又交給我手裡說:『這裡面不是點心,是送給你用的。』我打開一看,卻是一對珠花。我又不演戲了,要這個做什麼?就是演戲,也犯不著用真的。無緣無故,我怎樣能受她這個重禮?我當時不肯受。阿金說:『這也是人家送她的,她轉送你,又不是特意買來的,又何必不要?留了作紀念罷。』她說的是蘇州話,卻幸房間裡這幾位八太爺不懂。我生怕老和她讓,惹得人家識破了,很不像樣,只得收下了,打算到了漢口,保險寄還她。現在你來了,就拜託你,送還她罷。」

  說著,在房間裡拿了個紅色的花匣子來,交給楊杏園。

  楊杏園道:「她既誠心送你,就收了罷。教我送還她,連我就替你辜負了人家的美意。」

  黃夢軒道:「你不知道,她送我的東西,別有用意。我現在正是回家完婚,你想我能要她的嗎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還君明珠雙淚垂,恨不相逢未嫁時。」

  黃夢軒笑道:「我雖不是個女人,借用這兩句詩,卻也切得很!你從前不是常念著:『也應有淚流知己,只覺無顏對俗人嗎?』我覺得我現在的環境,真可以把這兩句詩來代表。男兒五尺之軀,不能在社會上做一點事業,只落得粉墨登場,見棄於家庭,不齒于朋友,真是該死。笑紅她是個什麼人,多少闊人要討她,她都不願意,偏偏對我很好,我怎樣不感激她?」

  說著傷感得很。楊杏園想道:「這人到如今,還是執迷不悟,真是呆子。」

  本來要說他幾句,覺得人家已經要走了,何必掃他的興。便笑著說道:「她不是說,不久要到漢口去嗎?有情成眷屬,你們的機會在後呢。哈哈!」

  黃夢軒見楊杏園笑起來,便止住他道:「低聲些,不要再說這個了,這是什麼地方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覺得有許多話要說,卻又想不出來。」

  黃夢軒笑道:「我也是這樣。」

  說完了,兩個人反而沒有話說,便靠著窗子,望站上來往的人。只聽到一陣鈴響,火車要開了。楊杏園拿了珠花匣子便下了車,靠近車子站著。黃夢軒道:「你回去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索性等車子開了再走罷。」

  一句話未完,汽笛嗚嗚的響了,火車的輪子,便已慢慢的往西轉。一會兒,黃夢軒已離楊杏園幾支遠,楊杏園取下帽子,對黃夢軒招展,喊著道:「到了漢口,你就寫信來。」

  黃夢軒也喊道:「剛才的話,拜託,拜託!」

  第三句話,楊杏園就聽不見了。

  回轉身來,正想要走,肩膀上忽然啪的一下,回過頭來看時,卻是會館裡的徐二先生。楊杏園對他這種舉動,很不高興,徐二先生卻毫不為意。笑著問道:「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,送誰的行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是送一個舊日同學。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我說呢,你沒有什麼應酬的人,決不能以不相干的事到這裡來。我卻不然,一個禮拜,至少也要到這裡來兩回。今天是汪玉老在西車站食堂,餞黎暉老的行,請我作陪客,整整鬧了一上午。黎暉老攜著我的手,一路上車。他說這回南下,若是能辦點事,一定請我幫忙。過幾天我倒打算寫信給他,你看這稱呼上如何寫法?我還是自稱鄉侍生呢,還是自稱鄉愚弟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他既和你那樣客氣,當然是稱鄉愚弟的對。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這話不錯,我明日就這樣寫法。」

  說著話,兩個人已經要將出車站。楊杏園道:「我聽見說,車站食堂的西餐十分的好,不知這話可真?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卻是真的。我今天清早吃的那炸鱖魚、豬排都好。我向來吃西餐吃不飽的,今天把肚子都撐破了。」

  楊杏園說道:「說起來卻是笑話,我還沒有來過,你可不可以引我?我倒要嘗嘗。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可以。」

  便引著楊杏園進食堂,兩人對面坐下。楊杏園道:「你剛才吃的些什麼菜?」

  徐二先生偷眼一看著菜牌子,說了一遍,連聲誇好不迭。這時夥計走過來,楊杏園指著徐二先生道:「剛才這位徐老爺,在這裡吃飽了,又引我來,倒是你們的好主顧呢。徐老爺不吃飯了,替他來一杯咖啡,等人家喝了也好消化啊!」

  夥計答應著去了,一面替楊杏園上菜,一面給徐二先生一杯咖啡。徐二先生今天起來的很早,這個時候,本想趕回去吃午飯,不想在這裡耽擱下來了。肚子裡面。餓的只是咕嚕咕嚕的響,看見一盤一盤熱騰騰的菜,往楊杏園面前直上,不由得吞了幾陣口沫。楊杏園用叉子叉著一塊牛排,用刀子在盤子裡切,抬起頭對徐二先生笑道:「這菜真好,多謝你的介紹。」

  說著,叉了一塊牛肉送進口內。徐二先生看著,只得也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。好一會兒,楊杏園的飯方才吃完。楊杏園會了賬,一同和徐二先生走出車站來,楊杏園道:「肚皮吃得太飽了,我們一道上青雲閣喝清茶去,好不好?」

  徐二先生道:「我還有點事,不能奉陪,你請便罷。」

  說著,雇了車子就走了。楊杏園對著他的後影,不由得一個人笑了一陣,也就坐車回家。

  車子走江西會館門口經過,只見大門牆上新貼了一張幾尺長的黃紙,上寫著鼓吹團今晚在本處彩排。他想道:「常聽見人說,鼓吹團很有幾位有名票友,還沒有領教過,今天晚上倒要來看一看。」

  主意打定,回家便把影報副張稿子弄完,一面打電話給鏡報館,今晚請兩個鐘頭假。準備妥貼了,吃了晚飯,便到江西會館來看戲。戲場門口,擺了一張二尺來長的小條桌子,桌上點了一枝大蠟燭,幾本戲票,三四個人圍住桌子,在那裡說閒話。見桌子邊一根柱子上,貼了一張黃紙條,上面寫道:「每位茶水錢二十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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