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春明外史 | 上頁 下頁
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台真燦爛 典衣終曲舞袖太郎當(3)


  吳士幹連忙問道:「我請你打電話,你打了沒有?」

  宗吾用道:「商務印書館,中華書局,和其他幾家代售處,我都問了。他們回答的話,都是一樣,說戲券一張也沒有賣出去。」

  吳士幹跳腳道:「唉!這是我大意,事先調查一下賣票的情形就好了。」

  又問前臺賣票員白慧心,賣了多少票。白慧心道:「還沒有開始賣票呢。」

  吳士幹聽了搖搖頭,便走到檯面前,揭開一點兒戲幕,望外張著,只見樓上包廂裡面,有一個廂裡,坐了一個老太太,有一個廂裡,坐了幾個婦人,都閑著坐在那裡抽煙卷。散座上也有七八個人,無精打采的坐著。樓底下正座,疏疏落落的,坐了七八十個人,有一大半都認得,正是同學的學生,就是不認得的,在學生會裡也很有些會過面,他們前來,大概都是幫忙的。低下頭一看手錶,離開演只有半點多鐘了。

  這一來,他也急得滿頭是汗,趕忙跑到前臺,告訴那些辦事員說道:「賣票不賣票,那還不要緊,若是沒有人看戲,我們怎樣演?現在我想了一個好法子,今天咱們送戲一天。這票房裡有多少票,全拿出來,諸位可以一個人拿一百張到大街上散去。我一面打電話到各學校,叫他們邀同學快來,我想總可以上一半座。」

  大家聽了,劈劈啪啪一陣鼓掌,說法子極妙。大家便拿了戲票,出了春明劇場,分途分散。這個法於,卻很巧妙,不到半點鐘工夫,男女就來了千把個人。吳士韓一頭大汗,這才收拾乾淨,就拿著鈴子叮噹叮噹搖了起來。一會兒開幕,先演趣劇,這個時候,在街上得了戲券的人,紛紛的進來,滿戲場裡,只聽哄哄的聲浪。臺上演戲的人,只管說話,台底下哪裡聽見一點?這趣劇演完,正劇開幕。

  劇中的主角,是一個富家翁,乃是何鐘音去的。他穿了一件紅緞袍子,外罩青馬褂,頭上戴了小瓜皮帽,加上眼鏡,夾上夾鼻子的鬍子,居然是個老者。便背著手,在佈景後面,踱來踱去,口中嘰哩咕嚕念腳本裡的話,說也奇怪,念得爛熟的腳本,這個時候竟很有些仿佛起來。心裡撲撲的跳,背上一陣一陣的發熱,他想道:「別慌!越慌越糟!」

  便走到休息處,抽了一根炮臺煙,又喝了一杯茶,然後走到佈景後面,靜等出臺。過了幾分鐘的工夫,照著腳本上,應該是他出臺的時候,他便彎著腰,一步一點頭,左右兩擺手,走著官路出去。偷眼一看臺下,只見許多人的眼光,都射在自己身上,心裡卻又撲撲跳起來,手腳不知道怎樣好。腳本裡面所有的話,也忘記了如何說起。

  他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影子,便隨口謅著話說起來。在臺上和他說話的角色,前言不對後話,也慌了。而且那個角色又是一位寧波人,配上他的衡州京話,簡直兩個人,誰也不知誰說什麼。後來何鐘音想起頭緒來了。腳本裡頭,有句「那還了得」,便由台左跑到台右,台右跑到台左,舉起手,口裡說道:「那還了得!那還了得!」

  檯面前前一排有個老頭子,看看只搖頭,歎了一口氣,回頭看左右座上的,也都皺著眉毛,對著臺上。何鐘音在臺上一眼看見,指著老頭子罵道:「不許胡鬧。」

  老頭子淡淡的說道:「我胡鬧?就算我胡鬧罷。」

  台底下的人,看見臺上的演員和看客吵起來,頓時一陣巴掌,開了幾十架機關槍一樣,鬧個不休。在這巴掌聲中,也有叫好的,也有撮起口來吹哨子的,也有哈哈大笑的。有幾個激烈分子,一直走到檯面前,指著臺上亂罵。一個說道:「現他媽的眼,這哪是演戲,簡直是一陣狗叫啦,進去喲!」

  又有一個說道:「叫化子叫街,還比你受聽,不轟你下臺就得了,你還亂罵人!」

  何鐘音氣急了,把夾鼻子的鬍子,拿在左手,把那副空框的眼鏡,拿在右手,站在台中間,像木頭一樣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吳士幹看看不好,只得走出台來,站在台口,和台下只搖手,說道:「諸位請坐!諸位請坐!維持秩序。」

  這時彈壓的警察也來了,便說好說歹,把看客勸著全行歸了坐。吳士幹忘記了這是臺上,依舊還站在台口上。看客裡就有人指著說道:「那個不是演戲的,快請進去。」

  這一句話,把全場的人,都提醒了,都哈哈大笑。吳士幹羞得滿臉通紅,望台後便跑。何鐘音站在一邊想起演戲來,趕緊把鬍子在鼻子眼裡夾上,又戴上那副空框眼睛。台下人看見他當場夾鬍子,有幾個人叫倒好,又是一陣哄堂大笑。沒有演到三幕,台下的人,紛紛的都退了出去,到了最後,只剩得一二百人。還有過路的,走門口經過,看見裡面燈光通亮,可以自由出入,也陸陸續續的走進來,站在椅子背後,胡擠一陣。吳士幹一看,太不成規矩,就在後臺對大家道:「北京人死頑固,他只會聽那一板三眼的戲,不配領教這樣高尚的藝術,我們閉幕罷。」

  有人說:「戲還沒有演完,怎樣好閉幕?」

  吳士斡道:「管他演完沒有演完,糊裡糊塗閉了幕就得了。」

  說著,就在後臺叮噹叮噹搖起鈴來。前面管幕的,聽得後面鈴響,老老實實,照規矩把幕閉了。那些看客,也不知道是什麼情節,看見幕閉了,懸出一塊演完的牌子來,才知道戲已完場,這才起身出去。有幾個坐得倦了的,還打幾個阿欠。春明劇場的管事人,看見這班學生,就這樣隨隨便便的散了戲,還怕是說錯了什麼話,惹了官廳的干涉,趕忙跑到後臺來打聽。吳士幹道:「沒有什麼事。這本戲,因為要結束得耐人尋味,所以不等有結果,就閉了幕。」

  管事人說道:「今天的人,並不很多,你們也不過賣出七八百張票吧?」

  吳士幹道:「我還沒有調查,大概一千張總有。」

  管事人道:「也許今天沒有人知道,所以門票少一點。大概明天總好些。」

  吳士幹隨口答應道:「是是!」

  他心裡一肚子的不好受,哪裡有工夫閒談。正想要走,那管事的人又問道:「吳先生,那位演滑稽角兒的,姓什麼?他那一口北京的話,說得還好,其餘的角兒他們的話我都不很懂。」

  吳士幹道:「是!明天會罷。」

  說著就走了。

  他出了春明劇場,雇了車,一直就回公寓。這時候,已經十一點多鐘了,公寓裡的門已經關得鐵緊。他乒乓乒乓,將門一陣亂褪,夥計答應不迭,前來開門。門打開了,夥計一見是吳士幹,笑嘻嘻的說道:「您啦!出去的時候,不是說了嗎?今天散了戲,有的是錢,就在東方飯店開房間,不回來了。怎麼夜靜更深的,又回來了呢?」

  吳士翰聽了這些話,一句也不言語,逕自走到自己房裡去。夥計暗想道:「有幾個錢就抖起來了,和他說話,他都不理呢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