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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(4)


  白素秋放了手絹,對楊杏園瞟了一眼道:「你這不是成心嗎?人家正正經經和你說話,你卻尋人開玩笑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實在不知道你有什麼,你既這樣說,就算我明白了罷。你且望下說。」

  白素秋道:「人家現在也在山東讀書,學問雖然不算得頂好,我們是自小定的,也沒有什麼惡感,我也沒有別的意思。只為我姐姐她和家裡作對,放書不念,老要去玩,把我也引著玩慣了。頭裡還是禮拜六和禮拜日,在公園和遊藝園玩玩。後來膽子一天大一天,上學的時候,依舊夾著書包出來,可是一出大門,便把書包寄放在胡同口上一個零碎攤子上,大家儘量的出去玩。一直到下午,要散學的時候,方才在攤子上,取出書包來,一道回去。家裡看見照著時候回來,也不追問。誰知公園和遊藝園這個地方,總不是好所在,去得多了,就有些多事的人,注意你的行動。有一回,我離開姐姐,在公園裡兜圈於散步,後面來了一個下流東西,穿得滿身的華絲葛,老在後面跟著,我心裡嚇得亂跳,一眼也不敢看他。他在後面,卻笑嘻嘻的,胡說八道,說了許多廢話,我只得三步兩步,就跑開。有好幾天,不敢出去玩。不料就在這個時候,我姐姐她就做出胡鬧的事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難道她那樣落落大方的人,還要你來保護不成?怎樣你不和她出去,她就發生出事故來了呢?」

  白素秋把腳一頓,笑道:「咳!你這個人,怎麼這樣死心眼兒呀,我是說她要我保護嗎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就算我死心眼兒,你且說你的。後來呢?」

  白素秋道:「也不過一個禮拜的工夫,我又和她出去逛公園。走到來今雨軒,我們還沒有找好茶座,忽然一個男人,在一張桌子邊,笑著站了起來,和我姐姐打招呼。口裡連說道:『在這裡。』當時我還以為他認錯了人,誰知我姐姐老老實實的走了過去。」

  說到這裡,白素秋問楊杏園一句道:「你說這男人是誰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當然是餘詠西了。」

  白素秋深深的歎了一口氣,說道:「這也是我自己不好,當時見了他,我是不好意思過去坐的。我姐姐只說,不要緊,一路過去坐坐,還趕著給我介紹。我為情面所拘,只得坐下了。那時餘詠西對我問長問短,臊得我什麼似的,只好有一句答應一句。其實我心裡慌得厲害,生怕碰見熟人。我姐姐她卻沒事似的,和餘詠西說一個牽連不斷。一直到那天,我才知道,人家說公園裡是個壞地方的理由。到了晚上,我和姐姐進房睡覺,我才問她怎樣認識這個姓餘的?她說是同學介紹的。後來我仔細一打聽,並沒有這回事,乾脆一句話,她是在公園裡認識的罷了。從那天起,就天天和餘詠西會面,後來索性跑到人家家裡去。密斯脫楊,你別見我平常喜歡鬧著玩,這回事,作的大錯特錯,我是很知道的。您說,我跟著姐姐走,這算什麼呀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這個文明人,怎麼說這樣腐敗的話?現在青年男女,正講的是社交公開,好為男女平權的運動……」

  白素秋不等他說完,拿著手絹對他一揚,把嘴一撇道:「得了!你這不是損我嗎?我把你當個好人,所以把許多心事話,全都告訴你啦!你反而處處把話損我,這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這就把我冤枉透了,我實在是真話。照你這樣說,難道也要學千金小姐坐在繡房裡面,那才對嗎?」

  白素秋道:「不是那樣說,社交公開,是要正正當當的。你想我和我姐姐這樣的行動,那算什麼?我的事,你大概也知道,我早覺著很對那個人不起。誰知我們天天出來,日子久了,被幾個底下人知道了,生是生非的,又說出許多閒話。兩位老人家,少不得也知道一點,這幾天對我們的行動,盤查得十分厲害,要把我們退學。今天早晨,我姐姐在家裡大鬧一頓,就跑了出來,不知道上什麼地方去了,我也受了不少的氣。

  「上午的時候,我在我媽屋子裡梳頭,誰知她趁這個機會,就跑到我屋子裡去,翻箱倒匣,大搜一頓,相片啦,信啦,搜去了一小包。她就拿一張餘詠西和我三個人合照的六寸相片,望我面前一扔,指著我臉上問道:『這上面的一個野男子是誰?你說!』這時,我實在一肚子委屈,要說一句也說不出來,只氣得掉淚。我媽向來不打我的,今日也打了我幾下。還好,我父親來了客,沒有來問我,要不然,我今天也許不能和你見面啦。那時,我知道事情不好,便偷偷的穿了一身衣服,跑了出來,一直就來找你。誰知你偏偏一天也不在家,鬧得我跑了好幾回。現在我是不敢回家去了,這事怎樣好?你向來是很熱心待朋友的,你得替我想個法子才好。」

  說著便掉下淚來。楊杏園不料白素秋竟有這樣一場風波,一時也沒有主意,因問她道:「這事你告訴了餘詠西沒有呢?」

  白素秋把臉一板,狠狠的說道:「我還告訴他嗎?我要告訴他,正中他的計了。到了這時候,我也顧不得害臊,老實告訴你,他常常背著姐姐,私下對我說,叫我一路和他到上海去,說得南方如何的好,竟是天上有,地下無。我也一時糊塗,受了他的欺侮。其實他家裡是有人的,不過我沒有多久,才偵查出來罷了。後來我把這話告訴我姐姐,她不但不信,反說我和餘詠西勾通一氣,要撇開她,鬧得姊妹不和。總而言之,過去的事,是一錯再錯,不可收拾,我還能去找這樣沒良心的人嗎?」

  楊杏園聽她這一番話,知道她已下決心,要和餘詠西脫離關係。這也不去管她,只是現在逃出家庭,如何挽回,是不好辦理的。尤其是今天晚上,已經十一點鐘了,一切都來不及想法。目下最要緊的,就是今夜怎樣安頓她。自己仔細一想,餘詠西的私人道德,雖然很有缺憾,到底是幾千里路外的同鄉,決不能為一時的不慎,得罪朋友,瓜田李下,嫌疑要避得乾淨才好。便對白素秋道:「既然事情已經決裂了,當然不能冒昧回去。你有什麼親戚家,可先去借住一宿,明日一早,你到我這裡來,我必有很好的答覆。我盡今日一夜的工夫,必定和你想出一條法子來。」

  白素秋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,躊躇了半天,說道:「人家要知道了,那不是給人家笑話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末,同學的家裡,有可以去的嗎?」

  她仍低了頭,微微的擺兩擺,耳朵上兩隻寶石耳墜子,也跟著搖個不定。楊杏園一想:「不好,親戚家裡既不能去,同學家裡還不願去,這又分明她有別的意思了。」

  自己默念良久,忽然想起一句書來,就是「天下多美婦人,何必是!」

  便立定了主意,對白素秋道:「既然這樣說,我有家熟旅館,我送你到旅館裡去住一宿罷。」

  白素秋道:「半夜三更的,上旅館去,什麼意思,我更不去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真難死我了,怎樣辦呢?」

  低頭一想,忽然計上心來,便對白素秋一笑道:「有了,我打個電話叫餘詠西來,再湊上一腳,我們來叉一晚麻雀罷。」

  白素秋聽了這話,把臉一沉,說道:「不必勞你駕,我拚著一死闖了回去罷。」

  說著,便站起身來要走。楊杏園看見她這樣說,到弄得沒有意思,心想,勸她不要回去罷?又不能如她的心願,讓她回去罷?果然有個三長兩短,這豈不是我雖不殺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?怎樣好呢?他正在這裡躊躇,說時遲,那時早,白素秋已經走出了房門。那高跟的皮鞋,走得地下,只得得的響,在這種鞋跟底下得得的聲浪裡面,好像白素秋的心裡,在那兒說,「你好狠!你好狠!」

  楊杏園一聲不響,一直送她到大門口,便道:「我替你雇車罷。」

  白素秋道:「勞你駕,不用!」

  說著,頭也不回,挺著身子逕自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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