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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(4)


  這時候,正是日戲已散,晚戲未演的時候,外面花園裡,來來去去,滿地裡都是人。他二人兜了一個圈子,便到小有天來吃飯。一進門,滿屋子裡座位都坐滿了,幾個夥計,正在人叢裡頭,穿梭也似的跑來跑去。只聽得四面筷子敲盤碗響,都在要飯催菜。舒九成笑道:「好生意,這些人吃東西,都好像不要錢似的。」

  這個時候,一個胖子夥計,一件藍長衫都濕透了,手裡端了一大盤魚,口裡只嚷「借光」,楊杏園一手攔住,問他有座位沒有。他一隻手拉著肩膀上的手巾頭,擦頭上的汗,一頭說道:「你哪,正忙著啦!」

  還沒有說第二句,已經走了。楊杏園看看這裡亂的很,只得出來,和舒九成在大餐館裡隨便吃點東西,再走到外面花園裡來。

  這時已經是夜幕初張,星斗橫天了。二人順著小池外岸,一面說話一面走路,又不覺走了一個圈子。舒九成道:「池水中間那塊地方,很是幽靜,我們上那裡喝茶去罷。」

  說話時,渡過平橋。靠水邊下,有一個瓜棚,綠葉垂垂,好像蓋了一座小亭子一樣,棚外面許多雜花,被晚風一吹,都吐出清香。河岸上的青葦裡面,那些青蛙,彼起此落的,閣閣閣,一陣一陣的叫。望著河裡,天上的星,都倒在水裡面。有點兒風來,水上略略起一點波紋,惹得滿天星斗,都搖動起來。楊杏園道:「這個地方很好,我們就在這個地方坐罷。」

  便招呼茶亭子裡面的茶房,在瓜棚下,擺下桌椅,臨水品茗。東邊一輪月亮,不覺已湧起來幾丈高,照見滿園雪花。遠望先農壇,一片蘆葦,青隱隱地,膝隴的月色,罩著三三兩兩,黑巍巍的古柏,和那樹上的半截鐘樓,風景十分幽靜。舒九成道:「這很有點西洋油畫的意味。良宵不可無詩,我們來聯句玩玩,好不好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幾個月也沒有弄過這樣東西,詩興枯拙得很,恐怕聯不上來。」

  舒九成道:「反正弄著好玩,比比詩興,試試何妨?」

  楊杏園抬頭一看天上,一點雲彩也沒有,笑道:「我倒有現成的七個字的起句,是『碧天迢遞月淒涼。』」

  舒九成道:「不好,起得太頹喪了,況且也好像遊仙詩。我主張不要這些無病而呻的荒涼字樣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能說敗興話嗎?那末,說一句挺好的『銀河迢遞接紅牆』罷。」

  舒九成道:「這又太豔了,不像月下聯句的詩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就大難了,說得清淒不好,說得濃豔不好,那如何才對呢?」

  因低頭想了一想,說道:「我還是照原來的字面,改為『碧天迢遞夜方長』罷。」

  舒九成笑道:「好雖不好,倒像起句,就是它罷。我接一句:『月影隨人過草塘。』」

  楊杏園道:「好,現成的句子,被你得了。原來你要留這個月字自己用。你且說底下的。」

  舒九成道:「得水新蛙嗚閣閣。』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說你圖現成,你越發撿便宜了。把這河裡的蝦蟆,都利用起來。」

  舒九成道:「蛙字不可以入詩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自然是可以的。」

  舒九成道:「卻又來,既然可以,那就沒得說了。況且我還另有意思呢!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知道,但是我們聯我們的句,諷刺他們則甚?況且閣閣兩個字,七陽裡面,雖有堂堂洋洋幾個字面來對,一定做不好,不如改了。」

  舒九成也不做聲,走出瓜棚去,在樹底下,站了一會。笑著過來道:「我有一句好的了,『樹外市聲風後定』,如何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還可以。我對一句:『水邊院落晚來涼。』」

  舒九成道:「這句也不錯。底下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底下是『看花無酒能醫俗。』」

  舒九成道:「這是應該轉的。我對一句『對客高歌未改狂。』再說一句『不用悲秋興別恨,』你去收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『中百詩緒已蒼茫。』」

  舒九成道:「收得韻腳太生硬,要改一句才好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姑存之,我們再望下聯罷。」

  兩人複又聯成兩首,共是三首。聯完了,楊杏園掏出日記本子,把它記上。那詩道:

  碧天遇遞夜方長,(楊)月影隨人過草塘。

  樹外市聲風後定,(舒)水邊院落晚來涼。

  看花無酒能醫俗,(楊)對客高歌未改狂。

  不用悲秋興別恨,(舒)中宵詩緒已蒼茫。(楊)

  野塘人靜更清幽,(楊)一院蟲聲兩岸秋。

  淺水蘆花憐月冷,(舒)西風落木為詩愁。

  不堪薄醉消良夜,(楊)終把殘篇記浪遊。

  莫厭頻過歌舞地,(舒)等閒白了少年頭。(楊)

  強把秋光當作春,(楊)登臨轉覺悔風塵。

  卻輸花月能千古,(舒)願約雲霞作四鄰。

  酣飲英談天下事,(楊)苦吟都是個中人。

  歸來今夜江南夢,(舒)。憔悴京華病後身。(楊)

  楊杏園寫完,低低吟了一遍,笑道:「通體順話,竟可以說得過去。」

  舒九成低下頭,對瓜棚外頭一望,只見月亮已照在頭頂上,衣服碰著瓜棚邊的深草,濕了一大塊。不覺失聲道:「這正是月華滿天,露下沾襟了。時候不早,我要先回東城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若有事,就請先走。今晚的月色很好,我還要在這裡玩玩。舒九成道:「你新病初好,你也少坐一會兒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知道,你只管請罷。」

  舒九成聽了這話,只得先走了。

  楊杏園會了茶錢,渡過平橋順著河岸,慢慢的走去。只見柳陰底下露椅上,一對一對的男女,坐在這裡談話,唧唧喁喁,真是男歡女愛,大會無遮。信步走去,又過了一道大橋,只見花木參差,月影滿地。那邊戲園子裡面,正在演遊園驚夢,笛聲從水面上,被風吹了過來,格外悠揚好聽,便走進亭子來,靠下風頭坐著,那個笛聲裡面,「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」的曲詞,仿佛還聽得出來。

  楊杏園正聽得出神的時候,隔壁亭子裡忽有兩個人,哈哈大笑起來,猛然間倒嚇了一跳。只聽見一個人說道:「你且不要快活,這事成功不成功,現在還拿不穩。」

  又有一個人道:「我看沒有什麼問題。不過能長久不能長久,就在乎你的手段了。」

  那人道:「就怕不能成功。只要上了手,我相信決不會拆夥,我們的話,就是這樣說。請你告訴劉老闆,我們明日還在原地方會面。至於你自己的話,暫不要提。」

  又有一個人道:「那是自然。」

  說畢,兩個人中,就走了一個。還有一個人在亭子裡面。楊杏園聽了他們的話,覺得這裡面很有文章,便跨過亭子的欄杆,在竹叢子裡面,對隔壁亭子張望。這一張望不打緊,越發引動了楊杏園好奇心。要知道他看出什麼來了。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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