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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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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俊生倒羞得臉通紅的。好得是站在黑影裡頭,那女的瞧不見,不然,倒有點難為情呢!那女的道:「我帶你上一個地方去談談,你敢去嗎?」 李俊生心想,再不讓她說我死心眼了。便道:「你能帶我去的地方,我總可以去。」 那女的笑笑,握著他的手,輕輕的對他說道:「我帶你上西河沿旅館裡去,好不好?」 這時李俊生被她握著的手,只覺手裡一陣熱烘烘的,身上就像觸了電一樣,心裡反而慌做一團。鼻子聞著她身上一陣濃香,不由得神魂飄蕩起來。那女的道:「時候不早了,我們就走罷,免得回頭散戲的時候,門口怪擠的。」 說著就轉身走下樓來。李俊生正像給鐵石吸住了一樣,一點兒也不會移動,只跟著她走。兩個人出了新世界,雇了兩輛膠皮車,就往西河沿來。到了陽臺旅館門口,那女的給了車錢,大步走進旅館。李俊生看見旅館裡的人,進進出出,都把眼睛對他望著,心裡懷著鬼胎,十分害怕。兩隻腿,好像在三九天受了凍一樣,只是抖個不住。但是到了這裡,也不容他退回去,只跟著那女的進去。 這時早走過來一個茶房,低低的向李俊生道:「樓上有大房間,請上樓罷。」 李俊生聽了,哪裡回答得半個字出來。那女的便搶著說道:「好罷。你給我開了,等我看看。」 那茶房拿著一把鑰匙向前走,他兩人隨著上樓。茶房走到一間門口,先將房門上電燈一扭,房裡的電燈,頓時通亮,從玻璃窗裡放出光來。茶房拿著鑰匙,將門開了,便把身子一閃,把門往裡一推,讓他二人進去。李俊生一看,裡面除了桌椅洗臉架之外,床上的帳被枕頭俱全。 那茶房問道:「這房間怎麼樣?」 那女的點點頭道:「好罷,就是這裡罷。」 茶房轉身出去,打了一面盆水進來,又泡了一壺茶。垂手站著道:「沒有別的事嗎?」 這時那女的把她手上繞著的銀練皮錢袋,解了下來,在裡面掏出一張鈔票來,也不知是幾元的,交給那茶房道:「你去罷。」 茶房接了鈔票,把一雙眼睛笑得成了一條縫,一屈腿,對女的請了一個安。口裡說道:「您啦多禮!還要您先賞錢。」 說著退出去,順手把門往外一拉,就關上了。 茶房拿了賞錢出去,喜歡得眉開眼笑。有一個新來的茶房,是天津來的,便說道:「夥計們,你別樂了,你惹得起她嗎?」 這個茶房道:「她是誰?」 那個茶房道:「我在天津,伺候過她,她的歷史我是知道的。她不是太太姨太太,不是少奶奶,也不是小姐。凡是她手下的差役,都稱她一聲大人,背著她的時候,恭維她一點,又稱她一聲妹督。嬌滴滴的妹字下面,加上一個雄赳赳的督字,這個人的資格,你也可以想起來呀。她有四個哥哥,都是大官,在民國元二年的時候,她的大哥,不過是一個團長,駐紮黃河沿岸。直到了二次革命,袁世凱大殺革命党,她大哥就立了一點汗馬功勞,不上兩年的工夫,一直就巴結到一個師長。這時候也就把她大哥姚慕唐的姓名,常在報上搬來搬去。這樣幾年下去,老二幕虞,老三幕商,老四慕周,也都抖起來了。 「這裡頭要算慕周最厲害,人家都叫作姚屠戶,人家說起來,都是怕的。又過幾年,姚慕唐已經得了一個都督,他的三個兄弟,也稱二督三督四督起來了。這時他四兄弟在一省裡面,無所不為,人家都說他弟兄四人,是四個凶神。可是高蠟燭台,照人總不能照己。他的令妹,在家裡比他又厲害些,爺兒們不做的事她都能做。當她大哥作團長的時候,隔壁有一家裁縫鋪,她家上上下下的衣服,都是這裁縫鋪做。這鋪子裡有一個徒弟,叫小毛子,送接衣服,都歸他辦理。因此上,他在姚家走的很熟。 「這孩子那時不過十二三歲,雖是窮人家孩子,卻生得十分清秀,一張嘴尤其會說。因此上姚家的人,上上下下,沒有不喜歡他的。也是這小毛子,活該走運,有一天送衣服來,正碰在姚慕唐高興的時候。他看見小毛子白白淨淨一個小臉蛋兒,就摸著他的頭說:『很好一個小孩子,可惜在裁縫鋪糟蹋了。』姚慕唐的妻子在一邊笑說:『你要喜歡他,何不收他做個乾兒子?那末,他以後是團長的少爺,就不糟蹋了。』姚慕唐還沒有答話,也是這孩子福至心靈,聽了這話,他趁著姚慕唐夫妻站在一處,就口叫幹爺乾娘,跪了下去,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。 「這時倒弄得姚慕唐不好收拾,又覺得他這一點小心眼兒很玲瓏可愛,只得將錯就錯,承認了。後來以為幹少爺在裁縫鋪裡學徒,總不很好聽,索性向裁縫鋪掌櫃商量,認作義子,收在家裡,脫離裁縫鋪關係。這孩子本來沒有父親的,裁縫鋪樂得答應了來巴結團長大人。從此以後,這小毛子,就成了姚家的少爺了。這時妹督還小啦,時常和這位義侄,在一塊兒玩耍。一直到姚慕唐作了都督,小毛子也當了一位軍官,每遇衝鋒惡仗,總是他上前。因此姚慕唐更十分喜歡,情同當真的父子一般,穿房入闥,一概不忌。他倚恃著乾爹幾分歡喜,也就和他的姑母,格外親密起來。 「後來妹督更膽大了,硬在老太太面前說,要嫁這位義侄。姚慕唐聽了這話不肯,說道;『他雖然不姓姚,是我的義子,誰不知道。妹妹要嫁了他,那豈不成了笑話?』妹督見她哥哥說得有理,無法駁他,便發氣道:『你不肯就不肯,反正我和他要好定了,我跟著他一百歲也不嫁啦。』從此以後,妹督和小毛子,是怎樣一個情形,不必我細說了。 「又過了兩年,姚慕唐給廣東軍隊趕跑,小毛子也被人家拘留起來了,妹督見他哥哥丟了官,倒不算回事,只是小毛子被拘,眼看性命難保,如何是好,只得親自出馬,前去講情。人家便說:『我知道你們很刮了些地皮。你要我放他,非二十萬贖款不可。』說來說去,到底出了十萬,才把小毛子弄回來。這些錢卻是她在家裡,硬把她哥哥的財產變賣出來的。你說她厲害不厲害?她就常喜歡帶著小白臉住旅館,今天大概又是新弄上一個了。她花錢可是不在乎,得罪了她,也受不了,你留一點心罷。」 這茶房聽了,倒捏著一把汗。那邊屋子裡李俊生是個沒有經過世故的學生,他哪裡看得出來,還只是盤問妹督的來歷。妹督笑著道:「你不要問我,我告訴你,也沒有真話,你要多管閒事,那我馬上就走了。」 李俊生聽了這話,就不敢再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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