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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(2)


  楊杏園道:「這也是劍塵告訴我的。他說問過許多姑娘,她們是哪裡人,她們必定說是蘇州;問她是蘇州什麼地方,她又必定說是蕩口。好像成了一個定例,姑娘的籍貫,是非蘇州蕩口不可。其實蕩口地方,我也到過的,不過鄉下一個賣絲賣米的小鎮市,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處。難道說這也像開點心店,是非冒稻香村的招牌不可嗎?」

  梨雲道:「你這話我不信,我就沒有對人說過是蕩口人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哪裡人呢?」

  梨雲道:「我是蘇州城裡人。」

  楊杏園問得口滑了,只顧著追問道:「住在哪一門呢?」

  梨雲正想往下說,那阿毛對她使個眼色,梨雲會意,笑著說道:「我小時候就到上海去的,這可記不起來了。」

  楊杏園看見梨雲欲言又止的情形,想起何劍塵所說,娘姨暗中監視梨雲的話,很覺一點不錯。便道:「這也難怪。我七八年前,在蘇州讀過書的,如今除了虎丘寒山寺幾處名勝地方,我都不很記得了。」

  梨雲道:「你說蘇州哪裡頂好玩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自然是天平山了。虎丘這地方,不過奇在平原中間,突起一座小山來,遠看是有點趣,真是跑到山上去,不過看些零零碎碎,大大小小的石頭。好像北京陶然亭,不過一個土墩,空負虛名。我們在南方的時候,心裡以為這個亭,必定有些景致,到後來逛過一回,就不想第二次了。」

  梨雲道:「照你這樣說,你在蘇州,也是住過很久的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是十五歲以前,差不多都在南昌,十五歲以後,南北各省就跑得不亦樂乎,比較上蘇州多住一點。」

  梨雲道:「提起南昌,我問你一個人,你認得不認得?」

  楊杏園問:「是誰?」

  梨雲道:「她的名字叫林燕兮,差不多在北京的江西人,都是知道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說的是她嗎,這正被你問著了,她還是我小時候的鄰居哩。在京的江西人,因為同鄉上的關係,很捧她,其實她這個人是不可救藥了。」

  梨雲道:「怎麼不可救藥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要從根本上說起來。當年我在南昌的時候,在小學裡讀書,不遠的路,有個女學堂,林燕兮就是那女學堂裡的女學生,我上學的時候,十回倒有六七回遇見她。」

  梨雲笑道:「那末,你兩個人,有點關係吧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個時候我還小呢,關係兩個字說不上。不過她的歷史我是知道的。她姓李,單名一個萍字,是江西萍鄉人。十一二歲上就有了婆婆家,丈夫是個布店小徒弟,兩小無猜,還常常見面呢。後來燕兮的父親死了,她就寄住在外祖母家,外祖母看見她怪可憐的,就把她送去上學讀書,後來她讀了三年書,就到了調皮的時候了。鄰近法政學校裡的學生,她很認識幾個,心裡覺得幼年訂婚,受了一種很大的束縛,十分不爽快。後來不知誰把她的婚事,傳到同學的耳朵裡去了,說李萍的黑斯班得,是個小徒弟。」

  梨雲笑道:「這裡又怎麼鑽出來一個黑絲板凳來了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是一句外國話,就是丈夫的意思,不是什麼板凳。女學生和同學說起丈夫來,都是這樣稱呼,因為大家都是女孩子,說起丈夫或者老公兩個字,不大好意思,所以找個外國字來替代。」

  梨雲道:「我明白了。後來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在學堂裡讀書的女學生,大家都叫一聲小姐,有丈夫的,固然不是少爺,也是學生。沒有丈夫的,那更不必說,誰不願意嫁一個東西洋留學生。而今李萍的丈夫,單單是個小徒弟,心裡的難受,也可以想見。偏偏有幾個尖刻的同學,在她面前,故意說『密斯李,將來衣服,有得穿哩,家裡開的是布莊啊。』李萍聽了這幾句話,就像刀挖心一樣,晚上睡覺,常是一夜哭到天亮,清早起來,眼睛老是通紅的。她舅舅緩緩的也看出來了,就埋怨他的母親說:『不該把甥女送進女學堂。說起來字是認不了幾個,開口就是什麼家庭專制啦,野蠻時代啦,不自由,毋寧死啦!我想,給她吃,給她穿,給她讀書,這樣的家庭,還說專制野蠻。再要讀兩年書,保不定我這個家成了她的,她還要把我轟走哩。』

  「他母親聽了這話,一賭氣,不給李萍讀書了,把她關在家裡,她如何受得了這個罪,不到三個月,就跟著一個法政學生偷跑到九江來了。頭裡那個學生,還有幾個錢,帶她住在客棧裡,後來錢用完了,那個學生也跑了,只剩得她一個人,住在九江。她想回去吧,哪裡有臉見人!不回去吧,一個年輕的婦人到哪裡去呢?況且棧房裡的伙食錢,又追得厲害,真是有苦無處說。也是命不該絕,這個時候,南昌來了一個舊日的鄰居,也住在這客棧裡,一見了她,就說她可憐,把她的棧房錢還了,還說:他有個親戚在漢口,可以到那裡去暫住幾天,再想法子寫信給她舅舅,接她回去。

  「她信以為真,果然和他上漢口,從此就落在火坑裡去了。她到了漢口以後的事,我不很知道,仿佛聽見說,只做一年生意,就到北京來了。常言道得好:『物稀為貴』,北京城裡的江西姑娘,那總算稀物,況且林燕兮又認識幾個字,掛一個學生出身的招牌,生意自然不會很壞。後來又有些無聊的文人,吃了飯沒事,替她做了許多詩,送到花報上去登,郎郎姐姐,鬧得肉麻不堪。有些好奇的人,聽說她會做詩,還有許多去瞻仰丰采的。這樣一來,林燕兮的生意,不過如常,身價倒抬高了,開銷也鬧大了,不上兩年的光景,虧空得一塌糊塗。而今要想休手,也不能夠,將來年紀一年大一年,那就更不得了哩。」

  梨雲笑道:「你不說就不說,一說就像開了話匣子似的,也虧你調查得這樣清楚。」

  說到這裡,阿毛到房間外頭去了。梨雲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種人那也是自作孽,像我那才真是命不好。我有什麼看不出,當姑娘的不是虧空得不能抽身,就是為了虧空,把身子賣給人家做姨太太,總是虧空二字送終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那末,這兩樣,你願意哪一樣呢?」

  梨雲道:「走到哪裡,說到哪裡罷了,這是說不定的啊。」

  楊杏園正要答話,只聽見外面如潮湧一般,下了一陣大雨。一陣電光,照得窗子外頭通亮,就著電光看那瓦上的雨點,牽繩似的往下落。接上隆隆的一個大霹靂,好像就落在院子外頭,震得窗戶都搖動不定。梨雲「哎喲」一聲,抓住楊杏園的衣服,緊緊的靠著,楊杏園也嚇了一跳。偏偏這時電燈又滅了,眼前一黑,聽見窗外的雨聲,嘩啦嘩啦,一陣一陣的過去。梨雲越發害伯,緊緊的貼著楊杏園坐下,哪裡敢動。大約有五分鐘的工夫,電燈才亮,娘姨不聲不響,已走進來多時了。楊杏園覺著不好意思,把梨雲一推,笑道:「也沒有看見這大的人,還怕打雷,真是你們江蘇人說的話,小囡脾氣。」

  梨雲羞得桃腮紅潤,粉頸低垂,便對鏡子,用手去理那鬢髮。一面笑著說道:「雷又大,雨又大,短命的電燈,偏偏的滅了,黑洞洞的,好像坐海船,遇見大風大浪一樣!叫人怎樣不怕?我說人要怕雷才好,因為怕它,就不敢做害人的事情。」

  說到這裡,回過頭來問阿毛道:「我格句閒話阿對?」

  姨娘操著蘇白答道:「蠻正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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