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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賴國恒一想:這種人怎樣可以和他論談吐,只有單刀直入,老早談上生意經的為妙。便笑著拱拱手道:「我們此來不為別事。我們舍親宋兄的事,已經多蒙照應,感激不盡。我們這方應當預備的手續,都已預備好了。」

  說著,向宋陽泉道:「這也只要請丁科長見一見數就行了。」

  宋陽泉哼了一聲是。賴國恒又向箱子蓋的鎖,丟了個眼色,低著聲道:「打開來吧。」

  宋陽泉會意,將長袍下擺,一把掀起,露出了他的褲腰帶,在褲腰帶上,叮哩噹啷的,垂下了一大把鑰匙。黃的是銅的,黑的是鐵的,其間還有兩個當五十的銅錢,和一塊小木牌,是扣住鑰匙的扣牌。他低著頭尋找了許久,算是把鑰匙找著了,然後半蹲著身子,將褲腰帶貼近了鎖,嘭的一聲,將鎖打開來。他自己掀開了箱子蓋,丁賴二人的目光,都不免同時向箱子裏注射。

  然而這用不著眼睛,卻用得著鼻子,一陣尿臊味,突然向鼻子裏一沖,原來箱子裏最上一層,卻是兩大塊稀爛的小孩尿布片。他將那尿片掀開,裏面是許多帶著灰黑色的破棉絮。他一把一把地抓了起來,放在地板上,然後才露出幾截圓紙包,不用說,這可以知道裏面是現大洋。他兩手捧著紙包,陸續地捧到桌上,再揭去一層破棉絮,又是一層紙包,這樣陸續地揭去幾層棉絮,陸續地露出紙包,最後到了箱子底,卻是一條破棉褥子,除了左一個窟窿,右一個補丁,露出許多棉絮團而外,那褥子上面,粘著的污垢,都成了油板,而且有許多團黑塊,仿佛是膏菜油。丁科長一見,早是一陣噁心,連忙將臉偏到一邊去,向痰盂子裏吐了兩口痰。

  賴國恒看到,也是覺得難受,皺了眉道:「陽泉,陽泉,你關上吧。」

  宋陽泉道:「不要緊,裏面沒有什麼了。我因為怕洋錢放在箱子裏會亂滾起來,所以弄了許多東西在箱子裏墊,其實我並不要帶這些東西來的。」

  賴國恒見他還不覺悟,只得搶上前一步,自把地下放的尿片,用兩個指頭鉗了一隻角,丟到箱子裏去。卻用腳踢了一踢破棉絮道:「這些東西,你還不該送到箱子裏去嗎?」

  宋陽泉一見他的臉色不大好,只得兩手亂抓一陣,將那些破棉絮,一齊按到箱子裏面去。賴國恒趕忙關上了箱子蓋,也是向著一邊,吐過了一口吐沫。宋陽泉看到他兩人都這種情形,心中自也有些明白,臉上紅著,倒有些不好意思。丁科長一回轉頭,見桌上放了許多洋錢包,鄉下人的行為,雖是討厭,但是他帶來的洋錢,卻是不討厭,人家整箱子搬了洋錢來,並無惡意,似乎不能予人以太難堪了。便笑著拱拱手道:「我知道你老哥的款子,是由鄉下籌來的。鄉下沒有鈔票,無非是現洋,這幾百里路,搬運起來,當然是累贅得很,不用些棉花絮在箱子裏塞著,滿箱子裏滾起來,轟隆亂響,那當然是很可以引人注意的了。」

  宋陽泉笑道:「丁科長很明白這件事。我本來也不知道這種法子,只因我們鄉下出來賣大煙土的人,都是把木箱子裝棉絮搬現大洋回家。兄弟和這班人也出門做過一趟生意,所以學了這一個乖。」

  賴國恒一聽,這太不像話,只管向他丟眼色。一面站起身來向丁科長道:「我想見一見總數就是了,不必拆開封來再算了。」

  丁科長笑道:「那自然,我們都是至好的朋友,若是那樣,也就未免錙銖必較了。」

  說時,打了一個哈哈,自走到那桌子邊來,用手分著紙包,一雙一雙地算了去。宋陽泉一見,心中大悔之下,早知道如此,每包洋錢裏面,扣下兩塊來,在紙外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的,可惜可惜!便宜了他們了。賴國恒究是鄉下人出身,很知道他的意思,心裏想著,這東西未見得有那樣誠實,能夠分文不短地交了出來,我得點點數目,於是重新將紙包一個一個地點著,最後他叫道:「哎呀!不對呀。陽泉兄,你不是預備這個數目嗎?」

  說時,豎了一個食指。因道:「現在點點數目,只有十九包,少了五十,怕是在箱子裏棉絮裏頭吧?」

  宋陽泉說是不能呀。一面打開箱子,低頭亂抓。在這亂抓當中,把最下層那條破棉褲抓出來了,撲通一聲一包洋錢,在褲子破窟窿裏墜了出來。偏是不歪不斜,由那有膏藥板的所在,滾了一滾,滿紙包都是膏藥油。宋陽泉並不在乎,仍把來放在那些紙包一處。丁科長若不因為這是大洋錢,連桌子都要推翻。因他生平最怕的就是貼在膿血上面的膏藥,偏是今天會將這東西高高舉起,豈不氣死人?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便回到屋子裏去,拿了一封公事出來,向宋陽泉拱了拱手道:「恭喜恭喜!這事情總算告一段落的了。我和廳長說明了,老兄也不必請見,可以逕自就職去,賴局長你先陪宋局長回去吧。」

  賴國恒望了洋錢,怎捨得走,於是他臨時也想出一條妙計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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