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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曹國政一見人家如此呼喝,手上捏了紙條,就不能再說出來了,呆呆站在一邊。胡二海向曹國政拱拱手道:「你老有什麼不明白?這又不是宋老爺自己借錢用,是他借了去發餉。這是他肯擔這種擔子,才出一張借字給你。假使他讓弟兄們和你直接來借,你是要哪個出字據為是呢?」

  曹國政兩手互相搓挪著,默然地站著。刁作人道:「不理他,他是混蛋一個,他要管利息多少,我們還要數一數這錢數少不少呢。」

  說畢,向幾個同事一丟眼色道:「來,我們打開口袋來。」

  於是四個人一齊向前,一齊來動手扒開了袋子,露出許多滾圓的棉紙包來。宋陽泉站在一邊,心裏卻不知如何是好,讓他們數數錢吧,財露了白了。不讓他們數吧,又怕曹國政少給了,他這一分為難,倒在一般人之上。然而在他這樣猶豫的期間,幾個衛兵已經是把紙包透開,將那白花花的洋錢露出,各人手上拿了一大截,叮噹作響,一面敲一面數。把兩口袋洋錢數完,果然是一千元,胡二海從來不曾見過這些現銀子,人早是驚得呆了。宋陽泉道:「既是數目不少,我們也不必在此打擾,改日再會吧。」

  說著,向衛兵一丟眼色道:「吩咐打轎。」

  衛兵在這種地方,總不能不顧全局面,因之答應著一聲,各自走開了,桌上剩了兩袋洋錢。宋陽泉一看,實在事不可緩,一手提了一隻口袋,彎著了他的腰,一步一拐地向外走著,這兩個錢口袋,左右墜著,和人一塊兒滾上了轎子去。四個轎夫,看他提了兩隻袋,已經是十分注意的了。及至將轎子抬上肩膀,突然加重了許多,更是十分明白了。一轎子抬到宋家大門口,雖然卸下肩膀來,依然四個人各用手托住,將轎子直托上堂屋裏來。

  宋陽泉不大坐轎子,不知道這是那一種規矩,所以坐在轎子裏,並沒有作聲。及至轎子停住了,轎夫先給他作兩個揖道:「老爺,我們知道你老轎子裏帶了許多洋錢,不敢在大門外停住。本來我們抬老爺,不算是抬人,就是抬一轎銀子,已經非小小心心不可了。現在真加上兩袋銀子在轎子裏,我們怎能不再加一分小心呢?」

  宋陽泉聽他們所說,簡直是不像話,便瞪著眼望了他道:「你這是一句什麼話?」

  轎夫道:「我的老爺,不是那個意思。我們以為當老爺的人,都是要掙大錢的,有老爺就有錢,所以抬老爺也就是抬錢。」

  宋陽泉也不願和他們這種人去計較是非,只得又自提兩袋洋錢,走進屋子裏去。馬氏見丈夫提兩口袋洋錢進房,情不自禁地喲了一聲道:「做官是真好哇,就是這樣出去一趟,就掙這些錢回來了。我以前不知道做官有這樣好,早知道做官有這樣好,我早就讓你做官去了。」

  宋陽泉回來之後,就不歡喜這位夫人了,加上夫人語言無味,只管鬧笑話,更是加倍地不高興。所以夫人看了錢來奉承他,他並不理會。關起了房門,將兩袋洋錢,獨自又數了兩回數目點清之後,在家裏又找了一個小箱子,將錢一齊盛好,於是躺在床上,靜了一靜神,只覺這筆款子運到了省垣,雞蛋捐局長,馬上可以發表,官是不成問題的了。一喜之下,盤桓一晚,也睡不著覺,次日一早起來,就帶著四名衛兵,坐了轎子,直奔省垣而來。

  到了省裏,先回高升旅館,恰好賴國恒在唐堯卿這裏悶坐,一見宋陽泉又是跟了兩隻小箱子進來,早是很高興地迎出了房門來,賴國恒拱拱手道:「陽泉兄辛苦了,但我在省城裏,也並不舒服,東奔西跑,只是替你去想法子。據各方面的意思,總算不成問題,只要交款,公事就下來。」

  唐堯卿也道:「我一天到賴局長那裏去兩三次,鞋子都要跑破了。唉!為朋友幫忙,哪又顧得許多呢?」

  兩個人算是如流星趕月一樣,將他擁進房裏去。那箱子是客棧裏茶房搬進來的,賴國恒的眼光射在搬箱子人渾身的氣力上心裏早是一陣歡喜。宋陽泉進門之後,遙遙地已看見他二人臉上,並無什麼為難之色,料得所辦的事,總有些希望,頭一句便問道:「公事果然就可以下來嗎?」

  賴國恒道:「自然,只要交款。你不是上過人家一回當嗎?這次讓你先到財政廳去見見丁科長,然後你才交款。今天晚了,來不及了,明天我們一塊兒去辦。」

  宋陽泉道:「賴局長出來和我辦事,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。」

  賴國恒原坐著的,聽了這話,突然站立起來,將手一按他的手臂道:「以後不必這樣地稱呼了,我們同在外面辦事,這回我幫你,不定哪回要你幫我,我們總要一連手才對。更是用不著客氣的了。這樣吧,我癡長幾歲,占了一個便宜,做個老大哥,我們換一份帖吧。」

  說畢,昂頭哈哈大笑。宋陽泉望了賴國恒,倒有些莫名其妙,作聲不得。唐堯卿一見,心裏明白,就拱手向宋陽泉笑道:「我們表弟的意思,要和你拜把子,彼此是兄弟,以後就好辦事了。」

  宋陽泉一想,唐堯卿和他,不過是一個不相干的表兄弟,他還常常掛在口裏誇獎。我現在若和他拜了把子,是同盟弟兄,這就更有面子了。笑道:「呵呀!我哪裏敢高攀。」

  賴國恒一擺手道:「老弟台,這就是你不對了。我是一個局長,你也是一個局長,分什麼高低?換帖這件事,就是為了大家在政界裏混事,總有個窮通,借此聯成一氣,算是自家人,以後就不分高低了。譬如我老大哥,始終幹著小厘金,你做了財政廳長,見面之後,我們還是兄弟,你還得叫我一聲老大哥,反過來,我高升了,自然也是這樣。」

  宋陽泉本就願意,加上了賴國恒這一番解釋,更是無話可說,只道這可不敢當,這可不敢當。然而在這個不敢當聲中,賴國恒已經連連作下三個揖去,笑道:「老弟老弟,我有僭了。」

  宋陽泉聽說,也不知道如何答覆是好,只是回著揖傻笑。唐堯卿在一旁湊趣道:「這就好極了,兄弟局長,大可以做一塊匾掛到家裏去,讓人見了,多麼風光。」

  賴國恒也快活極了,在身上掏出一塊洋錢,就交給茶房,吩咐打一瓶酒,另買些熏雞鹵肉之類,一齊拿進房來,三人開懷痛飲,把盞閒話,約莫談了一個鐘頭,茶房忽然走進房來說,外面有幾位先生要來見賴局長。賴國恒還不曾有什麼表示,唐堯卿已經首先臉色一變,手上正端了杯子要喝下去,不覺手顫了幾顫。

  賴國恒向他以目示意,然後起身走出來道:「唐堯老請出來坐坐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

  唐堯卿跟了出來,低聲道:「表弟,怎麼辦!這個時候,可不能讓他們來要錢。」

  賴國恒嘻嘻地笑道:「在兩三個鐘頭以前,他們來了,我們沒有辦法。現在我和宋陽泉拜了把子,我就有辦法了。憑我這種人,怎麼能和他拜把子,你不知道我這蘭譜底下,另外還有一篇文章嗎?」

  唐堯卿道:「還有一篇什麼文章哩?」

  賴國恒想了一想,將他手拉著,微笑道:「文章是有了,只是現在沒有到發表的時機。」說著,又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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