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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▼第二十一回 調虎離山良朋各散 引狼入室大責誰承

  天下有許多假事,明明不必去理會,而事實上卻不能不去理會,也是為人應付環境的一種苦悶。譬如有權威的疆史向中央政府要求什麼未得,就可以辭職來要挾。明明是別有舉動,並非倦勤,政府投鼠忌器,不能不挽留。還有那潑辣婦人,娘家又有勢力,動不動要尋短見恐嚇丈夫。丈夫雖然極想她死,又知道這是假死,也不能不救。現在杜梅貞訛索宋忠恕二百四十元,要以出門叫破他們的秘密為要挾,宋忠恕雖明知道她未必做得到,然而她果然做出來,又怎麼辦?因之他首先一跳,跳到房門邊,先彎腰笑著作了一個揖,說道:「我的大姑姑,何必急呢?我們再商量上一陣子,行不行?」

  杜梅貞昂著頭道:「宋先生,你打算怎麼樣?半夜三更,關了一個大姑娘在屋子裏,不許人家走嗎?」

  說時已經走到門邊,推著宋忠恕就要出去。魏童二人怕這事真鬧翻了,連忙搶上前也作揖道:「杜小姐,面子面子,請坐請坐,總讓你過得去就是了。」

  梅貞倒退了兩步,一手扶了桌子,一手叉了腰,微笑道:「二位是調停的了。有什麼話,請簡單地說,話多了,我是不耐聽的。」

  魏有德輕輕一頓腳道:「好!我也來個痛快,不問老宋如何,叫他奉送二百整數。」

  梅貞依然是叉腰昂首兩個姿勢,將腳卻在地板上點了幾點道:「這樣辦,我是吃一點虧,不過我也有個條件,請三位當面答應一下子。好在這條件並用不著花三位多少錢。」

  魏有德便忙問是什麼事,梅貞低聲道:「這樣子一來,大家和宋陽泉都是要脫離關係的了。你們今天有了錢,明天就可以遠走高飛,但是我姓杜的是個女流,行走就不能像你們那樣便當,他若是還死命地粘著我,我怎麼辦?在這一點,必要想個金蟬脫殼之法,先把我救出圈子外來才好。我倒有一個小主意,只要你們肯辦就行得了。」

  於是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,把她想的主意,對著三人,笑嘻嘻地低聲說了出來。魏有德笑道:「但是這一筆費用,出在我們身上,杜小姐又敲了一個小小竹杠去了。」

  梅貞道:「我一讓步,就是四十塊錢。你們三個人湊著出一點錢,又算什麼?而且照我這個辦法,也可以把他轟出省城去。他早一天回了鄉下老家,你們早一點出來活動不好嗎?」

  魏有德道:「好!就是這樣辦了。」

  宋忠恕望著梅貞,雖然二十四分不高興,但是也急於要出這旅館,也不用得數了,就把那五十元一包的洋錢,拿了四包,交到梅貞手上,笑道:「我領教了。」

  梅貞鼻子一聳,哼著微笑道:「我怕你們下次不帶我玩嗎?」

  她就提起長衣下身兩隻角,把四包洋錢兜著走了。宋忠恕望了她後影,半晌不作聲,等她腳步聲走遠了,便頓著輕輕罵道:「這個婊子養的,太不成人,先是無條件要和我們合作,合作成功了,就這樣來挾制我們一下子。老魏,她說的事,不要和她辦。」

  童秀崇道:「不和她辦的話,恐怕不行吧。你想她要是脫不了身的話,能放過嗎?」

  魏有德笑道:「這個法子也好,鬧得他明天十二點以後,才能回旅館,我們在明天上午,從從容容地開差,不比今天晚上溜開強嗎?」

  魏有德想了一想笑道:「這個法子倒妙,你們暫在屋子裏坐著莫動,我去找他去。只是一層,人心隔肚皮,八百洋錢存在你們這裏,我倒去辦差事,一轉身,你們腳板上擦豬油,我到哪裏去找你們呢?老老實實,先鎖兩百塊錢到我箱子裏去。話要說明,這不過是種保障,我名下應該分多少,將來算賬,有多的話,我自然會退出來,我當然和杜梅貞不同,不能把持住了,不拿出來,你們相信不相信我的話呢?」

  童秀崇笑道:「我們還來這手嗎?老宋,你為保全信用起見,你就撥二百塊錢,存在他那裏,好讓他安心去辦事。」

  說著,用手扯了宋忠恕一下衣襟。宋忠恕一想,這或者是有些原因的,便慨然地拿出二百塊錢,交給了魏有德,他接著錢笑嘻嘻地去了。先將錢在自己屋子裏安頓好,然後一個人說著話,由外面天井裏一路說到宋陽泉屋子裏去。口裏連道:「這是對的,應該這樣辦,夜深了也不要緊,我陪了宋局長一同走一趟就是了。你到外面櫃房裏去等著,我一會子就來。」

  他說著話,走到房裏來。宋陽泉正銜了一截雪茄煙屁股,躺在睡椅上,左腿架著右腿,把一隻腳只管顛動。

  魏有德走進來,連連拱著手道:「宋局長,你現在的運氣,簡直點得著火,張廳長因為委任狀已經下了,有幾句要緊的話,和你談談。為了避免別人的耳目起見,所以特意派了一個親信的人來,約你馬上就去。」

  低聲道:「我怕你對答上也許有點疏漏,所以我答應陪你一塊兒去。好在張廳長已是見過一回面的了,都是熟人,話也沒有什麼難說,宋局長,你去不去?」

  宋陽泉被他叫了幾聲局長,高興已極,而且又是張廳長秘密召見,這面子就大了。因微笑道:「現在我是局長,和他只差一級,他自然會來請我的,既是你願意陪我去,我們就同走一趟吧。」

  他得意之下,穿好衣服,和魏有德就一同走出了旅館。旅館門口,已是停好兩乘人力車,一腳跨上,也不必告訴到什麼地方,車夫就拉起走了。到了一個地方,車子停放了。宋陽泉在路燈下依稀認得,乃是揚州班子玉容家裏。心想,這就奇了,怎麼張廳長約我在這裏會面,難道他和這班子裏的姑娘,也有些來往嗎?因扯著魏有德的袖子,低聲問道:「怎麼引我到這種地方來?」

  魏有德笑道:「你不必問,等一會子你就明白了。」

  於是拍開了門,將宋陽泉引了進去,在天井裏,先揚聲大咳嗽了兩下,玉容走了出來,魏有德搶向前一步,握著她的手搖撼了兩下,笑道:「來!我有話和你說,你先把宋局長陪進房去。」

  玉容道:「你就不能……」

  魏有德道:「你不要忙,我自然會進去。」

  玉容對於魏有德這班城裏的混世蟲,向來有點怕,既是他做手做腳,料著有些緣故,便依了他的話,先挽宋陽泉的一隻手,把他送到屋子裏去,然後再走出來。話沒有說出,先向著魏有德歎了一口氣,又皺了一皺眉毛。

  她雖不說什麼,魏有德心裏已經明白了。輕輕地道:「這兩天,不但是他,就是我,也忙得要命。約了你做花頭,本不能失信,但是公事總要緊一點。現在我把他送了來,我這裏先付上一筆小小的費用。」

  說著,在身上掏出一小包現洋,塞在玉容手裏,笑道:「你好好地灌他一陣迷湯,不怕他不會補給你,你若是不放心的話,今天晚上,就讓他在你們這裏搭一夜幹鋪,也不要緊。只是今天他和朋友打賭來的,他若回去了,面子上真下不去。再說,他已得了委任,是五道河厘金局局長了。你只要好好款待他,我想他花一千八百,是不在乎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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