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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四回 車上千金求官登道 鏡中一笑對客凝眸

  卻說宋陽泉到家門口,大搖大擺地向著家裏走,以為讓他老婆看見,要格外驚奇一下。不料他自己換了衣服,既然另是一種面目,而且手上又拿了一根手杖,他家裏那只大黃狗,可就不認得他了。正當他進門,狗起了一個猛虎下山勢,前腳伸起,汪的一聲,向宋陽泉撲了過來。宋陽泉不怕狗咬人,卻怕狗咬衣服。這一身衣服,花了許多錢,剛剛要露臉,若是撕破了怎麼辦?他人向後一退,口裏大叫救命。馬氏正把一個半歲的小孩子,從搖籃裏抱起,換了尿片,剛剛放下。一聽到丈夫在大門外喊救命,聲音非常的急,在搖籃抱了一個枕頭,就向外面飛跑。及至走到門口,那大黃狗認出了主人的聲音,不敢咬了,搖了幾下尾巴,垂著頭自走到一邊去了。

  馬氏走出來也吃了一驚,哪裏來了這樣一個長袍馬褂的闊人?及至細看,才知道是自己的丈夫,便道:「喲!你已經做了官了嗎?」

  宋陽泉正待誇上一頓,一看後頭的轎子,已經跟上來了,而且馬氏手上又抱了一個枕頭,未免有失官體,便瞪了馬氏一眼道:「成什麼規矩?有話進去說。」

  馬氏見她丈夫目光射在懷裏,低頭一看,才知是抱了一個藍布枕頭出來了。掉轉身軀,趕快就向家裏頭跑了進去。走到自己屋子裏一看,那小孩子倒放在搖籃裏,用尿片蓋著頭呢。連忙把小孩抱起,已經滿頭是汗,簡直哭不出聲來了。抱著小孩子,臉偎了臉,親熱了一會兒。宋陽泉衣冠楚楚地走進房來,笑道:「喂!這一來,你馬上是太太了。就是我們大牛子,也做了少爺。我混到現在總算對得住你們了。」

  馬氏手上抱的那個大牛子,先是閉住了氣,這時慢慢回轉來,哇的一聲哭了。宋陽泉將手杖連在地下頓了幾頓道:「該打該打!這彩頭太不好了。」

  馬氏見丈夫這一表人物,心裏也是極為樂意,現在丈夫說是給了不好的彩頭,自覺過意不去,於是忙著到廚房裏做飯給宋陽泉吃,而且把那非上客來不開刀的臘肉,也切了一塊。宋陽泉一想,我穿了好衣服,坐了小轎,連我自己老婆都恭維我了。我這要出去借款,當然比以前容易,人家知道我要做官了,誰不巴結我呢?這樣想著,就把坐來的小轎留住,在鄉下拜訪了一天客,才打發走了。鄉下人不知道底細,紛紛議論,都說宋陽泉要做官。果然他到各佃戶家裏去折賣租稻的時候,大家一點留難都沒有,很痛快地拿出錢來。鄉下人用錢,不會用鈔票,無論多少,一律是現洋。不到三天工夫,宋陽泉的一隻小木頭箱子裏,放滿了白花花的洋錢,兩隻手都搬不動。

  過了兩天,唐堯卿坐了一乘小車,親自來看宋陽泉,說是已經接到省裏的回信,還有許多缺可以運動,叫趕快動身,以免錯過機會,但不知宋陽泉預借了多少款項。宋陽泉道:「原只打算折變一千二三百塊錢的。這些佃戶,不讓我吃虧,都照最近的租價折合的,我又多賣了一點,共有一千五百塊錢了。」

  唐堯卿道:「那就好極了。我已給你湊了六七百塊錢,只要你親筆寫一張借字給我,我就可以把錢拿來。你把東西預借好,三天之內,我們就可以動身。」

  宋陽泉也是巴不得早一天就到省裏去做官,唐堯卿說是三天之內就可以動身,自是歡喜。馬上去告訴馬氏,官就快要到手了,一面叫她預備伙食。馬氏笑道:「我說怎麼樣,做官只憑運氣和本事,哪在乎錢,有錢去做本錢,我不會多辦一點貨,把生意做大些嗎?還是我給你一場氣生得好,你看,現在並不要錢,官也到手了。」

  宋陽泉哪能駁他老婆的話,只說是是。當日陪著唐堯卿喝了半天的酒,到了次日,宋陽泉把家事都交付了馬氏,店裏的事,就托了他的一個堂兄宋本泉管理。到了第三日,雇了一輛小車,推著行李,到唐堯卿家去會合。馬氏抱了大牛子,一直送到村莊口上。一個鄉下婦人,看見別人家有什麼生離死別的事,還少不得陪幾點眼淚,到了自己丈夫離別,哪有不哭之理。只是她想到丈夫去做官去了,不要壞了彩頭,因此忍住著眼淚,故意逗著孩子道:「爺做官去了,你笑一個吧?」

  說著,抱著孩子逗了兩逗,又在孩子臉上聞了一陣。宋陽泉知道他老婆眼淚預備得充足,隨時可以流出,不敢多耽擱,催著車子向唐家而來。唐堯卿並沒有什麼準備,只加了一個箱子到小車上,另外雇了一輛小車,二人分左右坐著,談談笑笑,向省城而來。一路之上,唐堯卿都說是做官的好處,宋陽泉也說做了官之後,一定多積下幾個錢,首先就要買一塊好地,葬幾棺未曾葬下的墳。自此以後,改換門庭,往做官一條路上去,更不能不講風水了。

  談談說說,不覺到了省城,唐堯卿便道:「既然候差事,決不能再去住試館,我們可以先在試館裏歇歇腿,然後再去會會朋友,看是住哪個客棧合適,我們再從從容容地搬了去。」

  宋陽泉在鄉下的時候,還能周旋說話,一進了省城的門,只看到街道上車馬往來,和商家門面裝飾輝煌,也不解何故,人就糊塗了。因之唐堯卿怎樣說,怎樣好,作聲不得。二人先在本縣試館住下,唐堯卿洗了手面,將罩住夾袍的藍布大褂脫了,另外罩上一件洋緞馬褂,然後出去找人,出去了大半天,找了三個同鄉來了。第一個是宋陽泉的族弟宋忠恕,他不過二十多歲,宋陽泉一看他穿了一件寶藍花緞的夾袍,外罩青毛葛馬褂,連紐扣都是亮燦燦藍色羅鈿的。頭上戴的盆式帽,毛茸茸的,雖不知道好到什麼地步,橫豎是上等東西。其餘兩個人,一個是魏有德,一個是童秀崇,都穿的是西服,這個宋陽泉可分不出好歹來。

  那宋忠恕一見宋陽泉,就走上前握了他一隻手,連連搖撼了幾下,笑道:「好極了,好極了。我已經聽到唐堯翁說,你這一番下省來的意思,唐堯翁已經告訴我了。我們宋姓,現在到外面來混事的人很少,家底真不容易振作起來,你老哥能來,這就非常之好,現在財政廳孫廳長,我有路子可走,你若是辦稅收一路的差事,我准可以幫忙。」

  他一進門之後,就說上了這一大套,鬧得宋陽泉倒不知如何答應是好,只唯唯點頭而已。於是宋忠恕又將魏童兩位介紹一番。宋忠恕抬頭對屋子四周看了一看,笑道:「這地方實在不能會客,剛才堯翁說,你要找家旅館,這一層你不必去多費事,我們住的高升旅館就不錯,你不如住到我們一處去,遇事多少也有個照應。」

  宋陽泉心裏,也是如此想著,自己這件事若完全交在唐堯卿手裏,讓他一人去辦,他要在這裏面,玩一點兒手段,可沒奈他何。現在有個宋忠恕族弟兄在這裏,比較總親近一些,和他住在一處,也可以遇事討教,因之並不思索,一口便答應了。那魏有德在衣袋裏取出一個扁皮匣子,抽出一根呂宋煙,銜在嘴裏,又在身上掏了一隻自來火銅匣子出來,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按,匣子上就冒出一縷火焰,自將煙燃著了。心想原來做官的人,洋火都不用的。實在這個銅匣子既好看,又省事,我少不得也買上一個。做官的人,原來也不抽香煙,是抽這樣粗一支的大煙捲,我也得照辦,大概這事總花錢不多。心裏這樣地想著,眼睛少不得就只管對了那抽煙的魏有德望著。

  魏有德回過頭對童秀崇唊一唊眼,又笑了一笑。宋忠恕卻對魏童二人皺了一皺眉頭,很覺他兩人冒失。便向宋陽泉道:「行李大概都是捆著現成的了,我現在有工夫,就陪你搬過去吧。到了下午,我有好幾處應酬,恐怕不能奉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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