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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八回 歸去異當年人亡家破 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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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口裡說著,人在水邊的河灘上走來又走去。自己不知道李小秋在哪只船上,只有對了每只船上,都去招招手。眼睛只管是去看水上的船,卻沒有理會到腳底下的路,竟是接二連三的踏著浮沙,兩隻腳由襪子連鞋,一直踏到泥裡面去,腳一拔起來,拖泥帶水,咭咕作響。大概是她這種動作,引起了岸上的人哈哈大笑,把船上的人驚動了。 在第四支開行的船上,離著沙灘,約莫有兩三丈路,一個人推著船篷,伸出頭來,呵喲了一聲道:「這不是春華……」 春華道:「小秋,小秋,小……小秋!」 小秋站到船頭上來答道:「你怎麼早不來?現在,我不能再上岸的了,你好嗎?」 春華道:「我好什麼?是你說的話,我已經遲了,來不及了!你好哇!」 說了這兩句話時,那船又離開去了一丈。河裡的浪,向岸上撲著,把春華長衣的底襟,也打濕了大半截。然而她不知道,依然睜了兩隻眼向那船上望著。 小秋抬起一隻手來,向岸上揮著道:「你站上去一點呀,浪打濕你的衣服了。」 春華道:「我昨天晚上,已經看到你呵!」 那船上的船夫,卻是一點也不留情,隨著別的船之後,扯起了布帆來。李小秋雖是大聲喊著,也不十分聽得清楚。遠遠地看到他,抬起一隻手來,連連地向天上望著。春華看時,有一群雁,由北方向南方飛了過去。那雁排著是兩個人字。小秋指著這雁字,不知他是說過去北雁南飛的那一句曲的舊事呢,也不知道他所說,是所嗟人異雁,不作一行歸呢。也不知他是說他和北雁一樣,還可以南飛呢。春華對於他手指的姿勢,存了三個疑問,可是李小秋乘的那只船,順風順水,開去好遠了。這只可以看到那船,哪裡還有人呢?春華這才走上岸去,在塔邊兩棵柳樹下站著。 江西南部的天氣,更是和廣東接近了,雖是到了這十月下旬的時候,楊柳還只有一小部凋黃,贛江頭上的西南風,不斷的撲來,柳葉子零零碎碎地落下,被風吹著到水裡去。那開走了的幾隻船,越遠是越看不見,只剩有白鳥毛似的布帆,插在水平線上。岸上看熱鬧的人,早已走光了,渡船也由河這邊,開到了對岸去。 這裡雖還有過路的人,然而他們並不注意到柳樹下面,還有一個傷心的女子。太陽由長堤後面的桔子林上曬了過來,已沒有了什麼熱氣,金黃的光色,直射到對面的江心裡。水裡的陽光影子,由下面最寬,到上面頂小,仿佛像是個彈簧式的黃金塔。因為太陽光的影子,雖是落在固定的地方,但是江水流動著,把那太陽影子也就搖擺起來了。太陽沒有了威力,風吹到人身上,格外的涼爽。便是那柳條子被風吹著,唆唆作響,添了無限的淒涼意味。春華再向江裡看時,便是插在江裡的白鳥毛,也看不到了,一片空江,白水浩蕩的流著。心想,這樣的順風順水,小秋的船,不知走下去多少路了。只管望著,不知道人在什麼地方了。 忽然聽到耳邊有人叫道:「唉!船都開走了,來晚了。」 春華被那幾句話驚著回過臉來看時,卻是久違了的屈玉堅。左手提著一個食盒子,右手提著兩瓶酒,站在那裡還只是喘氣。一眼看到春華,向後一縮,叫道:「咦!師妹怎麼也來了?」 春華道:「我早就來了,來了又怎麼樣?也是沒有趕著送行啦!」 玉堅道:「那麼,你沒有看到小秋嗎?」 春華道:「看到的,看到又怎麼樣?也不能說一句話呀!」 玉堅道:「人生的遇合,那是難說的,你想不到今天遇到他,也許還有個第二次想不到的事,他簡直就駐紮在這三湖街上,也說不定的。」 春華道:「我還能再等一個想不到的機會嗎?老實告訴你,我像這落下去的太陽一樣,照著這落木空江,也就為時不多吧。他說了,晚了,他要來解放,也來不及了,來不及了!這不是我不要人來救我,實在我自己無用呀!」 玉堅聽她說的話,有些言語顛倒,便道:「師妹,你的鞋襪打濕了,回去換衣服吧。」 春華不作聲,只是向贛江下流頭望著。 玉堅道:「太陽落下去了,我送師妹回去吧。」 春華道:「屈師兄,我問你一句話……」 玉堅道:「師妹有什麼指教?」 春華道:「假使……假使……我要解放,還不遲嗎?」 玉堅道:「解放是不限時候的。譬如今天太陽下山了,江裡的船誤了行程,到了明日天亮,還可以走的呀!」 說到這裡,春華回味著他的話,沒有作聲。對河永泰鎮廟的晚鐘,隔了江面,一聲聲的傳了過來。太陽帶了朱紅色,落下樹林子裡去。江面上輕輕地罩了一層煙霧,不見一條船隻。除了那柳樹葉子,還不斷地向水裡落下去而外,一切都要停止了。鐘聲在那裡告訴人:今天是黑暗了。向前的人,鎮靜著吧!明天還天亮的呵! (全書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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