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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四回 救死動全家甘言解怨 懷柔施小惠妙策攻心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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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華始終是低了頭坐著不曾哼出一個字。雖然大舅娘的話,有中聽的,也有不中聽的,可是自己總悶在肚子裡,並不去駁她。 大舅娘把那杯茶喝了,依然正對了春華,坐在那凳上。微笑道:「大姑娘,我這些話,難道沒有一句中聽的嗎?你怎麼不回答一個字。這裡只你我二人,春分小呢,她懂得了什麼,好歹你也該哼上一聲。」 春華才道:「你老人家叫我說什麼?唉!」 大舅娘道:「我這些話,據我想,總也是你願意聽的。不過你為你初次進門,初次和我相處,總也許有點不好意思,我也就不向下說了。等你慢慢地想開了,再回答我吧。」 說著,站起身來,將手掌遮了燈光,向窗子外看了去,笑道:「天都快亮了,我們還坐著談,打算過年三十夜守歲嗎?春分,你還是同姐姐在床上睡,我就在這凳上打一會磕睡便行了,有話明天說吧。」 春華道:「你老人家那樣辦,豈不是折煞我。我也知道,你老人家,今天是不離開這房的,我們三個人,擠著一床睡吧。」 大舅娘笑道:「我那女才子,我肚裡的事,哪裡會瞞得過你去。你說破了讓我一床睡我就一床睡了。」 她說著,和春分擠在一頭,讓春華一人睡在另頭。 春華兩整夜未睡早應該是精神不支,只是刺激得太厲害,人也就興奮過了格,眼見窗戶紙一律變成白色,另頭兩個人鼾聲大作。心裡想著,這兩晚上的事,真有點神出鬼沒,雖是自己的事,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眼見天色大亮,公婆起床,接著全家人都要來探聽個虛實。到那時刻,自己若是難為情點,那就顯不出是個敢作敢為的姑娘。可是什麼都顯著不在乎呢,話是由人去說的,他們看了我的樣子,必定說我膽大臉厚,女大王也可以做。我沒有什麼了不得,反正是隨時可以送命的人。只是我父親這胃病不能再受氣。若是讓他聽到了別人說我太不好,有了個三長兩短,我的罪就更大了。 心裡如此想著,眼睛望著窗戶紙是越發的變了白色,而且也就聽到前面天井裡,有了人的咳嗽聲了。在這聲咳嗽裡,這倒想起了一個法子,往日在家中,每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,不是裝肚痛,就裝咳嗽,今天就依然用這個法子好了。心裡有了主意,就閉著眼睛來養養神,立刻腦筋裡一陣紛亂,眼面前彼起此落的湧出了好些個影子,慢慢地到所有的影子一齊消滅,人好像是沉到了千丈深的大海裡去,什麼全不知道了。 等到自己耳朵邊有了人聲,睜眼一看,大舅娘同著婆婆都在屋子裡坐著。同時也就看到了窗子外陽光很大,這不用說,已經到了中午了。於是將一隻手按住了額角,一隻手撐了床,慢慢地坐了起來。 大舅娘道:「你若是沒有睡夠,你就再睡一會子吧。家裡今天沒有客。先是有幾位客來了,我都代你辭走了,說你在昨日受了暑,身上不大舒服,都很相信,已經走了。」 春華早編成了一個啞謎,自己還不曾找這機會說出來,人家一開口就把謎底給揭了,這還有什麼可以說的。因之慢慢地伸腳下床,手扶了床柱子站了起來。大舅娘向她婆婆廖氏道:「大妹,你這兒媳是真不舒服,並不是說著玩的。慢說是她這樣一副斯文嬌嫩的身體,就是我們這樣棒棰精樣的人,鬧個兩日兩夜,有個不睡倒的哇!」 春華這就偷眼去看廖氏的臉色,也是十分的和平,並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。她也點點頭道:「這也難怪她,年紀輕的人,性情都也差不多的。」 說到這裡,立刻掉轉頭來向春華道:「你既然是身體不大好,你就躺下去睡吧,好在也沒有什麼事。」 春華皺了眉道:「倒是身上有些不舒服,不過我想整日的睡著,也不大合適。」 大舅娘道:「那有什麼不合適。我告訴你吧,你上面兩位老人家,那就慈善著啦。你公公到底是個讀書人的底子,他得著你這樣一位媳婦,睡在夢裡也是快活的。早上起來,他就到店裡去了,家裡的事,他哪裡會過問。再說到你婆婆,她是我丈夫的妹子,你知道的,她雖是沒有認識多少字,可是我的公公,也是個舉人呢,她什麼禮節不知道,她當年做媳婦,就十分孝順的。她是做媳婦的出身,能夠不體諒媳婦嗎?」 春華看婆婆的態度,果然不帶俗氣,這時廖氏就笑道:「我們嫂子,自誇會說話,今天也就說了一句不通的話。請問,哪個當婆婆的,不是做媳婦出身?這有什麼可以誇口?」 大舅娘笑道:「我的話沒有什麼不通。沒當過媳婦就做婆的,那也很多。再說到你當媳婦的時候,憑著你們老太爺是本城一個大紳士,那一分家規,可也就虧你磨折出來。」 廖氏這就歎了一口氣道:「到如今我也是這樣想,當年是怎樣磨過來了。既是這種辣味,自己都嘗過來了,若是照樣地叫別人去嘗,心裡頭也慚愧。」 大舅娘向春華道:「你聽聽,這可不是我做舅娘的當面撒謊,你放心,決不會有讓你過不下去的事。」 春華只是低了頭站著,沒有作聲。廖氏道:「你坐著吧,有道是家無常禮。現在我們家多年做買賣了,也就不玩書香人家那一套。」 春華心想,不玩那些規矩很好,憑我這個身分,我也不能隨便糟蹋,於是扶了床坐下。在這時,女僕打了洗臉水來,又泡了一瓷碗菊茶,放在桌上。 廖氏道:「你洗臉吧,回頭也要做點飯吃。整日不吃東西下去,那可不行。千生氣,萬生氣,不同飯生氣。人到世上,不就為了吃飯來的嗎?」 大舅娘更是殷勤,就起身扯著春華的袖子,把她牽扯到洗臉架子邊上去。 春華一面洗臉,一面想著,照她們現在這種情形,看起來,那是很不錯。不過世上不會有這樣好的婆婆,把童養媳看得比女兒還重,這無非是她們一種懷柔之策,先把我哄好了,免得我尋死。我管她,落得舒服。到了逼我的時候,我自有我的算盤。洗完臉,春分這孩子,也不知由哪裡鑽出來了,早就把粉缸子連粉撲子都遞到她手上。 春華將粉缸放到梳妝臺上去,笑道:「我不用。」 大舅娘笑道:「雖然臉子白,用不著這東西,到底撲上一點,可以遮蓋一點病容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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