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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六回 腸斷情書淚珠收拾起 心仇惡客血雨噴將來(4)


  春華聽到這話,便知是未婚夫管家來了人。而且不讓自己回去,恐怕還來的是女客,可以穿房人戶,姑娘們是躲避不了的。再加上三婆婆見面那一句恭喜,這婆婆家來的人,是為了什麼來的,大可明自,必是送嫁娶日子來了。母親常說女大不中留,要把自己送到婆家受管束去。自己還年輕呢,以為母親或者嚇人的話,現在是不幸證實了。頃刻之間,春華的面皮,漲得紅中透紫,眼珠發直,手扶了桌子站著發呆,只有微微喘氣的分兒,嘴裡一個字也吐露不出來。

  五嫂子明知這話是告訴她不得的。告訴她之後,必定會生氣,可是想不到她一生氣之後,竟是有暈過去了的樣子。這就兩手輕輕扶了她,讓在椅子上坐下,而且微微地拍著她的肩膀,笑道:「這也值不得這樣生氣。既是親戚,彼此總有來往的,姻緣都是前生定,事到如今,你只有聽憑父母作主,順順當當地圖個下半輩子吉利。」

  五嫂子嘮嘮叨叨對她勸上這些話,沒有一個字是她願意聽的。不過她也不駁上一句,將一隻手臂撐住了桌子,托著自己的臉腮,好像有一種沉思的樣子。五嫂子搖著她的身體,微微地笑道:「你這是作什麼?越勸你倒是越生氣。」

  春華兩隻眼睛呆定,似乎眼淚汪汪的,又有流出來的樣子。五嫂子低了身子,就在她耳朵邊,低聲安慰著道:「好妹妹,你不要哭,你的身體受不住了。」

  春華突然地站了起來,板著臉道:「你說我哭嗎?我才不哭呢。剛才我已經說過,我韻眼淚,已經收起來了,世界上沒有人配讓我哭的了,我不哭!」

  五嫂子覺得她這話,很是有毛病,不過在這個時候,也不是和她抬杠的時候,只好忍住了,便笑道:「你不哭,就很好,你肯答應在我這裡吃了飯去嗎?」

  春華猶疑了一會子,點頭道:「那倒可以的。不過你應當告訴我,到底是什麼人來了?來了又為了什麼?」

  五嫂子道:「我也沒有到你府上去,我哪裡知道?」

  春華道:「你沒有去,我家裡可有人到你這裡來。若不是我家有人來,你怎會到塘邊上把我請來吃飯?而且三婆婆見面就恭喜,分明是這話也曉得的。事到如今,你還瞞我,算得我的什麼好朋友?」

  五嫂子道:「回頭我慢慢地和你說,現在我先去燒水泡茶……」

  春華一把拉住她的衣襟,亂扯了幾下,頓著腳道:「你說不說?你若不說,我不回家,我也不在你家坐著,我跑到三湖街上,搭船到南昌去。我不是嚇你,我說的到做的到。」

  五嫂子雖知道她是瞎說的,不過看到她臉上又急得發黃,兩道眉毛幾乎是擠到一塊兒來了。便笑道:「至於嗎?至於急成這個樣子嗎?你坐下,我慢慢地告訴你。」

  春華依然扯住了她的衣襟,頓著腳道:「你不管我坐也好,站也好,你只管快些把話告訴我就行。」

  五嫂子笑道:「你向來是個斯文人,真想不到你會急成這麼一個樣子。我說吧,城裡來的是一位男客,一位女客。男客是什麼人我不知道。女客聽說是師母娘家的親戚。大姑娘,大概你是叫她表嬸吧?」

  春華點點頭道:「對了,我叫她表嬸。」

  她面子上是這樣答應著,心裡可就在那裡想,這是我什麼表嬸,就是我的仇人。這個媒,就是這個王家表嬸說成的。五嫂子道:「她大概就是你們兩家的月老吧?」

  春華的臉皮,變著紫色,淡笑著答道:「可不是?」

  就在這個時候,那紫色的面皮,又帶了蒼白,而且嘴唇皮,由紫色變成了烏色。五嫂子道:「哎呀!大姑娘,你的顏色太不好,身上怎麼了?」

  春華還淡笑著,打算答應不怎麼樣。然而她忽然地咳起來,伏在桌子上抬不起頭。很不在意的,向地上吐了兩口痰。五嫂子看她顏色不對,也很有些著急,於是抽了懸繩子上掛的濕手巾,就來替她擦嘴。

  五嫂子連擦了兩把,抽回手巾去,又啊喲了一聲道:「不好,大姑娘,你失紅了!年輕的人,何必這樣性子急呢?這不是同自己的身體為難嗎?」

  春華抬起頭來看時,果然的,那濕手巾上,兩片鮮紅的血跡。再看地面上吐的痰,陰暗作紫色,自然是血。便點頭笑道:「果然,吐血了,這倒是我的好事。」

  五嫂子道: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,我送你回家去吧。」

  春華搖著頭道:「不,今天,我不能回去。就是要死的話,我也要借你這屋子斷氣。」

  五嫂子道:「你既是不回去,我也不勉強你,坐在這裡,你是怪難受的,讓我扶你到我床上去躺躺吧。」

  春華點點頭,哼著道:「這個倒使得,只要你不嫌我齷齪你的床。」

  五嫂子本來和春華是表同情的,見她這份情形,心裡也就想著,本來嗎,她這樣一個花枝般的人,又是一肚子好學問,叫她去嫁一個癩痢頭,而且害癆病的人,實在有些冤屈。由這點同情,五嫂子立刻垂下幾粒孤零的眼淚。於是先將袖口,把兩眼揉擦了幾下,然後對她道:「好吧,你先躺下吧,我扶你上了床,再燒口水你喝。」

  說著,用手來攙扶春華,把她扶到床上去。

  鄉下人,總是睡著那大而且長的冬瓜式枕頭,五嫂子把另一頭的一個枕頭也拿來疊著,那便很高,人在枕上躺著,仿佛是人在床上坐著一般,五嫂子同時將被展開,蓋了春華的腳,然後輕輕的拍了她的肩膀道:「好姑娘,你千萬不要傷心了。」

  春華點了點頭,也沒作聲。這一下子,可把五嫂子急壞了,時而出去,時而進來,忙著掃地,燒水,而且還將敬菩薩的線香,點了幾根在窗格縫裡。春華看看,心裡很是感激。只在這時,有人道:「真是叫人不能安心囉。」

  春華一聽是母親的聲音,立刻垂下頭去,在枕上枕著,而且還側了臉向裡,緊緊的閉上眼睛。宋氏走進房來,看到這樣子,覺得消息不會假,便靠近了床站著,問道:「你怎麼了?以前沒有得過這個病呀。」

  春華因母親來了,又勾起她一腔怨氣,心裡一陣激憤,又咳嗽著,立刻翻轉身來,想向地下吐痰。不想身翻得太急,嗆了嗓子,一口痰噴了出來,正噴在宋氏身上。宋氏低頭看時,哪裡是痰,身上藍竹布褂子上所沾染的,完全是大小血點。她雖是不喜歡春華,究霓是自己生的兒女,看到這血點亂噴的情形,她也發了呆,不能言語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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