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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二回 醒後投繯無人明死意 辱深弄斧全族作聲援(2)


  廷棟夫婦在大家手忙腳亂之中,也擠進了屋子來,廷棟見她如此,跳著腳道:「這為了什麼呢?這不是笑話嗎?」

  宋氏雖是恨極了這姑娘,可是看到她接連著兩回尋死,這是那下了十二分的決心了,不是萬般無奈,大概也不至於這樣要死,因之站在屋子中間,望著春華,也是呆了。

  姚老太太不知由何人口中得了報告,扶著拐杖,跌跌撞撞地走將進來,垂著老淚望了床上道:「你這孩子,不是有了傻氣嗎?失腳落水,這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,為什麼讓人救起來了,倒要尋短見呢?若有個好歹,那不是要了人的命嗎?」

  那口說著,手上就掀著罩的圍襟,去揉擦眼淚。

  春華雖是已經受著極大的痛苦,神志還是很清爽的,看到祖母白髮皤皤的在這裡哭,自己心想假如真是死了的話,又不知要連累到這老人家哭成什麼樣子了,心裡一酸,也嗚嗚地哭了起來。那些來看熱鬧的人,哪裡知道究竟,都以為她是失腳落水,濕淋淋的走回家來,害臊不過,又來尋短見。都說這要什麼緊?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也有落下水去的,既是救起來了,這就是本命星坐得高,脫了災就走好運,為什麼倒要做出這樣的事來呢?姚廷棟始終還沒有曉得她是因何落水的,聽了人家這樣議論,也只是連連地搖擺著頭說:「其愚不可及也!」

  這裡只有五嫂子,對於春華尋死的原因,是完全明白的,就向大家道:「你們都和相公出去了吧。師母換了衣服,還沒有換得鞋腳,師母也可以走開,這裡讓我來陪著大姑娘,好好的勸她。」

  宋氏也就明白五嫂子命意所在,向廷棟道:「好吧,我們走開。你也該去教書了,家裡不會再有什麼事的。」

  廷棟向床上的人看看,又搖了兩搖頭歎氣道:「你這不是鬧著笑話嗎?念了這多年的書,把死生兩個字的意義,還是看不透,死有輕於鴻毛,死有重於泰山,一個人要了結這一生,什麼時候都可以了結,那有什麼難?但是你要曉得這樣死,可無意義,白白的糟蹋了父母的遺體,還要駡名千載呢!」

  這些話,像五嫂子這種人,就不愛聽,礙了他是本族的相公,又不能推他走,只好皺著眉毛,做出苦臉子來。姚老太太在一邊,卻是看出這情形來了,便向廷棟道:「好了,你去教書吧,這個時候,也不是教訓她的時候。」

  廷棟對床上伸了兩伸脖子,本來還有許多話說,只是母親明明白白地攔住了,也就不便再說,只好歎了一口無聲的氣,又搖了兩搖頭,出門而去。

  在這屋裡,只剩下五嫂子和姚老太太了。五嫂子這就坐到床邊上,握了春華的手,低聲笑道:「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,怎麼做出這樣的傻事,你讀書明理,將來好處就多著啦,何必這樣的虧了自己。這花花世界,你這不是白來了嗎?」

  春華在床上躺了這樣久,已經緩過那口氣來了,她聽著這些人說些什麼,自己不過是閉了眼睛在那裡聽著。這時五嫂子摸著她的手說了這番話,她聽了卻有些不服,因道:「你以為我若活著在這裡,就是沒有白來,享了花花世界的福嗎?」

  姚老太太扶了拐杖,走到她面前來,問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?你這樣一雙好爹娘,給你念了一肚子的書,長到這樣大,沒有叫你磨過磨子,舂過碓,全村子裡姑娘,有幾個比得上你的。像你這樣子,還是白來,那麼,要怎樣子,才算不是白來呢?」

  春華聽了這話,更是不服,突然地坐了起來,因道:「婆婆,你說的這些話,我認了。但是修了一雙好爹娘,可管不了我這一生!念一肚子書,有什麼用?不念這一肚子書,什麼我也不明白,糊塗死了,就糊塗死了吧!現在偏是不懂得的,又懂得一些,看了那些書,更要心裡難過。」

  五嫂子插嘴笑道:「這句話,我就糊塗死了,怎麼倒會難過呢?」

  春華道:「怎麼不會難過呢?古書上說的知書識字的女子,都是怎樣的好,怎樣的有結果,你想我怎樣好得起來?怎麼會有結果?看了書,不是心裡更要難過嗎?」

  姚老太太先是見她坐起來說話,已經有些奇怪,於今聽她所說的話,是談到好爹娘不能管一生,談到將來沒有什麼結果,那麼,就是變著話說,嫁不到一個好丈夫了。這個樣子看來,她今天落下塘裡去,不是失腳落水的,分明是自己投水的。要不然,何以老早的什麼事不幹,跑到塘邊上去。所以雖是讓人家救了,她不肯輸這口氣,還要第二次尋死了。老太太經過世故的人,那就越想越對,因向春華道:「孩子,你這話,可不能這樣說呀。什麼事都是命裡註定了的……」

  春華可不等這位老人家把命裡註定了的這句話解釋出來,這就搶著道:「你這句話,我不能相信。譬如說哪人命裡算了他該做強盜,他一定就要去做強盜,不許他作好人嗎?又譬如說,命裡註定了這人要發財,他就坐在家裡動也不要動,有大元寶會落到懷裡來嗎?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喲,這話不是那樣說。命是註定了的,人總是要向好的路上走。」

  春華道:「哦!你老人家也知道命註定了,還是要向好路上走的。那麼,你老人家為我想想吧,我是怎樣向好路上走呢?」

  姚老太太被她頂撞得無話可說,苦笑著道:「這孩子,了不得,誰說話,就頂撞著誰,連我也頂撞起來了!」

  五嫂子道:「她的精神還沒有恢復過來呢,你老人家去歇息一會子,讓我來陪著她坐一會子就是了。」

  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杖,對床上呆看了一會子,也就走了。但是她雖默然地受了春華這一頓頂撞,不曾加以答覆,然而她發現了這孫女許多天以來悶悶不樂,哭笑不得,那究竟為了什麼事了。

  在這天傍晚,她摸索到媳婦宋氏屋子裡,悄悄地問了這事的根底,嚇得瞪了兩隻老眼,連說了不得。因為是廷棟相公的女兒,假如做了那不端之事的話,不但是廷棟在這村子裡當一族之長的相公,無臉見人。便是這一家人,都也會覺得家教不嚴,要受人家的談論。所以老太太一發急,無辭可措,只是在兒媳婦面前,連連地說了幾回怎麼好?怎麼好?

  宋氏也就瞪了眼,咬了牙道:「我總算管得嚴的了,不想管得這樣的嚴,還是出了亂子。看這賤丫頭,一回死不成,還要死兩回,決不會就那樣回心轉意的。我想她死了也好,死了也落得個乾淨身子,免得為了父母丟醜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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