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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拜佛見情人再沖禮教 下鄉尋少婦重入疑城(1)


  這個時候,春華的情形,成了那句俗語:乃是又驚又喜。心裡想著,我要是老有這個人攜帶著,將來真會成仙了。她一個高興,兩手不曾緊緊地抓住那俠客,手勢一松,直落將下來。這又合了那句俗語:乃是一跤跌在雲端裡了。她心裡也曾念著,這時落了下去,決難活命,可是自己由半空裡落下來以後,並不曾有什麼東西碰著身體,還是軟綿綿的,這一跤落在雲端裡的滋味,卻是很有趣。

  自己睜眼看時,這可成了笑話,原來是一場夢。在屋子角落裡小桌子上,睡著一隻老貓,不知它是什麼時候進屋來的,大概那先前聽到哄通一聲響,有俠客跳進了屋,當然就是這位貓先生了。自己坐了起來,對窗子外望著,出了一會子神。自己忽然一笑,心想,我這是人了魔了,就有些不解,怎麼會走火中魔的呢?現在明白了,就是心裡很想那一件事,偏偏那件事是絕對想不到的,這就會變成像我一樣,真事成了夢,夢又有些像真事了。可是雖然是夢,夢得有這樣的好,就是夢,也是痛快的。可惜我夢裡也太不謹慎,好好地松了手,就摔下來了。若是不摔下來,讓那俠客將我挾著,直等他引著我和小秋見了面,把生平絕對想不到的事,也嘗上一嘗,豈不是好?這夢,並不是它突然的自己來的,是我拼命的傻想,把夢想了來的,既然是第一次可以把夢想了來,自然是第二次第三次,也可以把夢想了來。我不妨睡了下去,再把這事想想,若是能接著的夢下去,豈不大大有味。

  她覺著這件事並沒有絕望,於是在床上躺了下去,側著身子緊閉了眼睛,將希望俠客來搭救的思想,繼續地想著。可是自己只管想,卻並睡不著。既是睡不著,這夢怎能清醒白醒的飛了來呢。於是翻轉身來,再向窗子外看看,只有這桌上的煤油燈光映了一截自粉牆,哪裡還有別的什麼呢?不過再掉轉視線,向屋子角落裡看去,卻看到兩顆亮晶晶的小東西,向人射了來,那正是老貓的兩隻眼睛。不知它何以也在這個時候醒來,對人望著。莫不是家裡的老貓,另在別處,這一隻乃是夢中所見的俠客變的。這沒有准,劍俠也就像神仙一樣,能夠變化的。那《聶隱娘傳》,不是說她會變得藏到了人身上去嗎?是了,這貓必不是家裡那只老貓,要不然,何以不遲不早,它就在這個時候到我屋子裡來呢?

  她想著,這必定對了,立刻坐了起來,呆呆地向貓望著,自己做出誠懇的樣子來,低聲向它道:「你不用騙我,你是俠客變的。你既然是俠客變的,你就搭救搭救我吧。」

  那貓見人將兩隻眼睛定住望了它,它也知道,人是向它注意了,「咪」的一聲,向桌子下一跳。地面上也不知道遺落了些什麼在那裡,這貓將鼻子嗅嗅之後,於是拖了尾巴,偏了頭亂擺,口裡咀嚼得咯咯作響。這是家裡那只老貓的常態,哪裡是什麼俠客變的呢?她心裡如此想著,兩隻腳由床上放了下來,正要探索著鞋子好穿起來,可是就在這個時候,那老貓又是故態復萌,伸著小舌頭,來舐春華的腳尖,唐代叢書上說的俠客,決計不會使出這麼一著,因之她投其所好的,就輕輕地給了這貓一腳尖,貓在地上打了兩個滾,咪的一聲,可就跑了。跑的時候,腰一拱,前兩腿向下蹲著,然後向上一聳,真個聲息全無,就這樣的走了。

  春華心想,這是我疑心的俠客,可是只要我一腳尖就踢跑了,我這人真也太沒有出息了。想著,也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了。她笑過之後,也就倒在枕上,沉沉地想著,就是在夢裡,也沒有和小秋見面的機會了,這一輩子,也就是這個樣子算了。鄉下女子,每到了,沒有辦法的時候,就喊叫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,假如要救我這次苦難的話,大概除了觀世音,也沒有其他的人可以能替代了。

  她想到這裡忽然連續著起了一個念頭,二月十九是觀音的生日,這是個莫大的機會。於是靜靜地想著,倒有了七八分主意,不必求俠客,不必求菩薩,還是求求自己,總可以想出一點法子的。主意想定了,心裡倒是安然睡去。

  到了次日,故意久久不起床,而且還偶然哼上一兩聲。宋氏總猜著她是鬧脾氣,不去理會她。姚老太太可就忍耐不住,扶了拐棍,戰戰兢兢地走到床面前來問道:「孩子,你怎麼常是害病,這又怎麼樣了?」

  春華在枕上睜著眼道:「嗐!我是昨晚上嚇著了。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讓什麼東西嚇著了,准是老鼠在屋樑上打架吧。」

  春華笑道:「奶奶也說得我這個人膽子太小了,我是在夢裡嚇著的。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准是你沒有關窗子睡覺,沖犯了星光了。你說吧,夢見了什麼,我可以跟你收嚇。」

  春華道:「我說了,你又會疑神疑鬼的。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你說吧,到底夢見了什麼?」

  春華看老人家的樣子,已經是十分的相信,這就不必再作曲折了。便道:「我夢見一個女人,穿了一身白衣服,對我點了兩點頭。」

  姚老太太兩手抱了那根拐棍,立刻全身抖顫起來,望了春華道:「哎呀!了不得!那是大士顯聖啦,她是赤腳的嗎?」

  春華道:「我不大記得了。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一定是赤腳,她身邊霞光萬道吧?」

  春華心裡要笑,臉上卻裝作愁苦的樣子,皺了眉道:「我頭上昏沉沉的,你倒只是問我。」

  姚老太太自己點著頭道:「那一定是觀音大士,白衣觀音大士。孩子,我說你是太聰明了,有些來歷。如今看起來,恐怕你是大士面前童女轉身了。這一程子,你總是病沉沉的,既不寒冷,又不燒熱,我倒是奇怪著。那大士在夢裡沒有和你說什麼嗎?」

  春華心裡是要笑,幾乎要噗嗤一下,發出聲音來。但是只要一笑,那就全域皆輸了。因之將滿口牙齒,緊緊地對咬著,而且還哼了一聲,來遮蓋著,這才繼續地道:「仿佛聽見她說,我為什麼不去看看她呢!」

  姚老太太將一個食指,戰兢兢地點著她道:「哪!哪!哪!你總是不信菩薩,現在應該明白了。今天十八,明天十九,是她老人家的生日,你去燒燒香吧。」

  春華撅了嘴道:「我不去,跟在我媽後頭,走一步都不得自由自主,還不夠挨駡的呢,請她替我去吧。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菩薩托夢給你,怎好讓你娘去?你不願意你娘同去,你一個人又沒有出過門,讓五嫂子同你去倒是好的。只是你的脾氣古怪,你向來又瞧人家不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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