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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謠諑散情儔弄巧成拙 癡心盼俠士如願以償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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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二伯雖是強不過他的老女人,但是也不肯就這樣地放了手。在牆釘子上取下那杆尺八長的旱煙袋,故意轉了身子,在屋子四周望著,作個要找火種的樣子,結果便左右兩邊望,慢慢地走出去了。他出了大門,可不會再有猶豫的態度,遠遠地還看到大妹在前面走著,自己也就把兩眼釘定了她的後影,一直跟到姚廷棟大門外來。果然的,她是走進相公家去了。這和她約著在關帝廟前面的那句話,又有什麼相干呢?但是他雖疑惑著,卻不走開,依然繼續地在樹外大路上徘徊。 不到一餐飯時,大妹又出來了。二伯閃在人家籬笆裡,讓她過去,然後在後面緊緊地跟著,一直跟到關帝廟前,見屈玉堅老早地在那裡昂了頭望。二伯由桔子林裡,繞了很大的圈子,繞到廟後,閃在一座石碑後面,伸了頭出來望著,遠遠地看到大妹和玉堅站得很近,他心裡跳著,身上又有些肌肉抖顫了。只好用二十四分的忍心,把自己態度鎮定著,繼續的向下聽。 大妹道:「我看那樣子,就是為了李少爺的事,才把春華關起來的。相公大概還不曉得,師母對我說還是在家裡做一做粗細生活好,讀書有什麼用?現在男人也考不到狀元,何況是女人呢?不過我到他家去,師母倒好像是不討厭,以後我跟你們常通一些消息吧。」 姚二伯聽了這話,真是蠶豆大的汗珠子,由額上滾了下來。心裡想著,這兩位冤家,膽子也太大了,居然敢到相公家裡去勾引黃花閨女,這件事若讓相公知道了,我是吃不了兜著走,那還了得!他倒不去攔阻大妹,一頭跑回家去,瞪了眼向劉氏道:「你養得好女兒,要我去坐牢嗎?」 劉氏突然聽了這話,倒有些愕然,連問什麼事,無緣無故發脾氣。二伯喘著氣道:「姓屈的這個孩子,三天兩天,我總碰到他,我就知道他不是個東西。他爹是個舉人老爺,那又怎麼樣?能欺侮我這窮人嗎?」 劉氏一聽他這口音,就知道是什麼緣故了。本來大妹和玉堅那番情形,自己也是看得出來,不過自己貪圖著玉堅肯花小錢,若是不讓他來,自己是一樁很大的損失。而且大妹整日不離眼前,也作不出什麼壞事來,任便她去,也沒有什麼要緊。現在丈夫喊出來了,也許今天他們約會著出去,有什麼不正當的事了。因此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,說不出話來。大妹正在和玉堅報告消息的時候,聽到一陣腳步聲,也是嚇了一跳,回頭就看到父親跑著走了,跳著腳道:「了不得!他回家找傢伙去了,你趕快離開吧。」 大妹說畢,也就向家裡跑,意思是要看看父親態度怎麼樣,好將他攔住了。因之站在大門外半藏掩了身體,還不敢進去。只聽了母親低聲央告了道:「到底是怎樣了?你把話告訴我呀,你只管瞎叫些什麼,你不顧面子了嗎?」 這才聽二伯顫著聲音,低聲道:「這丫頭偷人養漢,頂多我不要她也就完了,你猜她做出什麼事來?」 說到這裡,那聲音越發是低,大妹也聽不出來他說些什麼了。但是這件事自己爹媽完全知道,那已是很可無疑的了。 於是自己索性不進去,就在籬笆邊原來那塊石頭上坐著,只聽到裡面咕咕了許久,父親突然喊起來道:「我打死你也不為多。」 只這一聲,砰硼亂響,罐子木盆,由門裡頭拋了出來,接著母親也在屋裡放聲大哭。大妹看著,這事非張揚開來不可,可是事情鬧大了,又不敢進去勸架,正在為難時,早是把左鄰右居驚動了,一窩蜂的擁了進去勸和。大家問起根底來,老兩口子,含糊著也不肯直說,丈夫說女人慣女兒,女人說丈夫不該在她頭上出氣。鄰居們看到屈玉堅來過的,大妹又是這尷尬情形,這件事就大家無不明白。從這日下午起,滿村子裡人,就沸沸揚揚地傳說起來。大妹覺得是冤枉,細想可又不是冤枉,於是悄悄地溜進屋子裡去,關著房門,嗚嗚咽咽哭了起來。 劉氏以為女孩兒家,哪裡受得慣這樣的羞辱,總怕她會尋短見,請了隔壁的小狗子婆婆來,推開了門,陪她坐著,由這位小狗子婆婆傳說出去。她原來說,不是她來陪伴著,大妹就上了吊。傳到第二個人六嫂子,說大妹關上房門,繩子都套好了。傳到第三個人小牛子娘,索性說,大妹已經上了吊,是小狗子婆婆救下來的。自然,這種消息,姚廷棟也會聽到了。 到了下午,講過午課以後,他的臉色就板了下來,不帶一點笑容。學生們都捏著一把汗不知道先生有了什麼事,這樣的生氣。到了晚上,大家都點著燈,回房讀夜書了,廷棟就提高了嗓子,在外面叫道:「玉堅呢?」 玉堅答應了一聲「嗯」,就走到廷棟屋子裡去。只見廷棟架了腿,一手捧了水煙袋,垂了眼皮,沉著臉色在那裡抽煙。紙媒尾端,壓在水煙袋底下,他另一隻手,由上向下,將紙媒掄著。 玉堅看得出來,這是先生在沉思著,有一大片大教訓要說出來呢。於是垂了手站定,沒作聲,過了一會兒,廷棟道:「你令尊和我,是至好的朋友,才用了古人那易子而教的辦法,在我這裡念書。我不把你的書盤好,怎麼對得住你父親?但是讀書的人,不光是在書本子上用功夫就算了的。必須正心修身,然後才可以談到齊家治國平天下。最近我看你的樣子,一天比一天浮華,你已經是成人的人了,我還能打你的板子不成?這樣子,我有點教訓你不下來,而且我,本村子裡多少有點公正的名聲,我決不能為了自己的學生,得罪族下人。現在讀書,非進學堂,是沒有出身的。令尊也對我說過,下半年要把你送到省城裡進學堂。我看,你提早一點走吧,明天,你就回家去,過兩天,再來挑書箱行李。」 說著,吹了紙媒,又吸了一袋煙,複道:「我另外有信給你令尊,你是我的學生,你的行為不檢,就是我的錯,我也不能在信上說什麼,但願你從此以後,改過自新,好好地作人,沒有什麼可說的了,你去吧。」 玉堅聽了先生的話,分明是知道了大妹這件事,革退自己。先生的脾氣,是很奇怪的,既然說出了,那就不會改變,無須多說話了。答應了一聲是,退了出來,就到李小秋屋子裡去,向他告辭。小秋放了一本《李義山集》在燈下,正一手撐了頭,很無聊地在那裡哼著。玉堅向他慘笑道:「你還念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?我為你受累了。」 小秋手按著書,站起來問道:「有什麼事會連累了你?」 玉堅悄悄地把大妹家那場風波和剛才先生說的話,都告訴了,因問道:「你看,這不是為了你受了累了嗎?」 小秋道:「這可叫我心裡過不去。我這個人真成了禍水了。先是鬧得毛三叔夫妻兩個拆散了。如今又來連累著你。」 玉堅道:「我倒沒有什麼要緊,好歹下半年我是要到省裡去的。不過這樣一來,你要格外謹慎。」 拿起桌上的筆,在紙上寫了「日久恐怕事發,那人有性命之憂」。小秋皺著眉點了頭,低聲道:「我死了這條心了。下半年,我們可以同考一個學堂。不過這幾個月,我總要在這裡熬過去。」 玉堅道:「不是那樣說,你這幾天,還只託病,少念書,少寫字,看看先生的情形怎麼樣,萬一不妥,就借和我結伴為名,一路下省去,你看不好嗎?」 小秋聽到他被先生斥退了,心裡頭便是懊悔到萬分。自覺玉堅說得也對,只是歎氣。 到了次日,玉堅是不聲不響地走了,小秋沒有了可以說話的人,心裡更是難過。雖然病是沒有,心裡煩悶的人,一樣的也是愛睡覺,所以終日裡只是睡著。他對於春華的消息,雖是隔絕的,但是春華對於外面的消息,卻還繼續的可以聽到。她在父親口中,知道玉堅是辭學了。在許多女人口中,知道大妹吊過頸了。這只有她自己心裡明白,老實說,他們兩個人都是為了自己的事,受了連累的。雖然是很僥倖,不會連累到自己,但是這也只可逃過這回子,以後若有這樣的事,恐怕也就會發作的。再說母親這幾日對自己的樣子,也著實不好,一看到就板了臉,這個日子,過得也實在沒有什麼意思。心裡既要發愁,又要害怕,而且坐在裡面書房裡,只有一扇紙窗子,對了三方都是白粉牆的小天井,那天井真像口井,上面只有鬥大一塊的天。天井裡是什麼東西也沒有,就是石板上濕粘粘的,長了一些青苔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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