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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作態為何相逢如未見 收心不得舉措總無憑(3)


  五伢仔道:「我哪裡惹了禍,你們學堂裡出了事了,那個李小秋倒在樹林子裡,差一點死了,現在扶到學堂裡去了。」

  春華情不自禁的,站了起來,睜了兩眼望著他道:「什麼?他……」

  只說了一個他字,她看到還有祖母、母親在座,這話如何可以說得,於是只望了來報信的人,並不說話。姚老太太卻忍不住了,因問道:「好好的怎麼會倒在樹林子裡,你不要瞎說。」

  五伢仔道:「我騙你我不是人。」

  姚老太太拄了拐杖,戰戰兢兢站起來道:「這個孩子很好的,我去看看。」

  宋氏道:「天色黑了,外頭看不到走路,你不用去吧。」

  姚老太太扶了拐杖,依然是戰戰兢兢,沒有答應下來。春華皺了兩道眉毛在旁邊站著,望望祖母,又望母親。對於宋氏這話既不贊成,也不敢駁回。姚老太太道:「不知這孩子究竟是什麼毛病。廷棟不在學堂裡,全是一班小孩子,會懂得什麼?總要有個人去看看才好。我看最好是……」

  宋氏道:「那麼,我就去一趟。」

  春華插嘴道:「定啊!」

  (新淦土語,是對極了之意。)

  宋氏見她把話說得這樣肯定,就回轉頭來向她看著。春華紅著臉,只好低了眼皮。宋氏倒也來不及和她計較,出門自向學堂裡去了。

  春華真不料忽然會得到這樣一個消息,恨不得立刻跑到學堂裡去看看。慢說現在是受了拘禁了,不許到學堂裡去的。就是以前在學堂裡讀書,在得了這個消息之後,也不能猛然就到學堂裡去,露出痕跡來。所以自己只好皺了眉頭,坐在矮椅子上。也不知道心裡什麼事難過,無端歎出兩口氣來。

  姚老太太道:「春華,你這是怎麼了?」

  春華這才省悟著,用手捶了額角幾下,低聲道:「我有些頭昏。」

  姚老太太道:「這話也差不多,你今天在外面跑了大半天,准是受了累了,到床上去躺一下子吧。」

  這句話倒正中她心懷,於是慢慢地站了起來,慢慢地移動了腳,才進屋子裡去。

  她坐在椅子上,兩隻手拐撐住了桌子,兩掌托住了頭,臉朝了玻璃窗戶外面望著。心靈卻已由窗戶眼裡,飛到學堂裡去。許久許久,她就想著,小秋為什麼突然會病?這必定為了我今天看到他沒有睬他吧?我今天看二婆婆家上匾,這樣大熱鬧,我想到做女人的,真應該像她那樣。我和小秋這樣來來往往,自己看起來,說是《西廂記》、《牡丹亭》風流韻事,不知道的就會說我偷人。女人有了偷人這個名聲,那還有什麼話說,那就是尋了死拉倒。我一個讀書知禮的女孩子,怎能做這種事,替父母丟臉?慢說我已經有了人家,就是沒有人家,我就是愛慕他,也要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才可以和他談上了婚姻。所以今天我對他淡淡的,並不是討厭他,把二婆婆守節這件事一看,不能不讓我正經起來了。不過在他自身,他決不會曉得我這番心事的,所以就糊裡糊塗急得病倒了。其實他不像我,他還沒有定親呢,哪裡找不到一個姑娘,何必為了我這樣尋死尋活!不過有了他這番情形,也必就見得他待我那實實在在是一副真心。心裡就變成了一個念頭,人家用這樣熱血一樣的真心待我,我把冷水來澆他,這未免太不對。只要我保住了這條乾淨身子,和他作個知己,又有何不可以?她轉念到這裡,二婆婆的守節牌坊,在她腦子裡就有些搖動,不是以前那樣牢不可拔了。撐了頭的手現在不撐頭,兩手放在桌沿上,互相撫摸著她的那十個手指甲,似乎那白裡透紅的指甲裡面,有無數的答案,可以答覆她這困難的問題,所以她一再撫摩之不已,非找出一個辦法不可。久而久之,她居然找著一個辦法了。先把房門閂起,然後將床上的枕頭拿過來,拆開了枕頭布的線縫,在裡面取出一遝信紙來,然後在裡面抽出兩張,在微亮的窗戶紙下,將背對了房門,靜靜地看著。其餘的紙條,卻把來放在貼身衣袋裡。

  紙條上說:

  今午聞卿讀「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」句,忽然有感。覺古人雖至聖賢,不諱言兒女私情。不然,《詩》三百篇,不屬￿此者幾何?仲尼刪詩,留而不去,且諄諄然告其弟子,小子何莫學乎詩?是可知也。吾讀《西廂》,最愛讀聖歎外書,力言《西廂》不是淫書,覺其人獨具隻眼,非三家村裡人談文者可比。因此,得惆悵詩四絕。本欲錄以相示,又恐蹈覆轍,須看卿三日不快之色,故秘之。然而在王實甫口中,亦是詩料,所謂宜嗔宜喜春風面也。一笑!

  她們倆人來往的書劄,都是這些。小秋的信,只是在字裡行間,借東指西,說兩句情話。春華的回信,十有八九,卻是自歎命薄,對於別的,不肯露痕跡,在舊式的男女愛情中,他們非到了不能再發展的程度,很少說露骨話的。而且到了能寫情書的女子,她們受舊禮教的洗禮很久,雖是在筆頭上說話,卻也不敢放肆。所以在這信裡「灼灼其華」,「宜嗔宜喜春風面」那種字眼,在春華看來,就很有挑撥的意味,她將牙咬住了信紙頭,低了脖子,靜靜地想著:是啊!《詩經》上那些詩句,有多少不是言情的。我們做人,總也不能比孔夫子再好。孔夫子還要編出一部《詩經》給後人讀。《詩經》上說了許多男女的事,像「毋逾我牆」那些話都不說了。就像開宗明義的第一章,說起來就是「求之不得,寤寐思複」。要是這章書是讚美文王的話,文王就也害過相思病。她口裡只管咬住了信紙這樣沉思,不覺噗嗤一聲笑了。

  門外忽然有人問道:「這癡丫頭,怎麼一個人在屋裡笑起來了。」

  春華聽到是母親的聲音,連忙把字條折疊著,向衣袋裡揣了進去,急忙摸摸紐扣,扯扯衣襟。

  宋氏道:「燈也沒有點,關了門在屋子裡幹什麼?」

  春華胡亂答道:「我身上不大舒服呢。」

  宋氏道:「今天都是去看熱鬧,累得這個樣子的。」

  這一句話,令春華聯想了小秋,不知道他病體如何,便問道:「媽你就回來了嗎?」

  宋氏道:「李小秋那孩子,我想也是累了,既不發燒又不發冷,就是這樣睡在床上,他說有些頭痛。依我的意思,叫他回家去休養休養,但是他又不肯回去,那也只好算了。」

  春華倒想不到母親肯這樣地詳詳細細告訴,情不自禁地道:「那倒也罷了。」

  剛剛是說出這五個字來,便覺太露痕跡,趕緊手一推椅子,將一把椅子推倒。屋子裡哄咚咚一陣響,口裡哎喲兩聲,說椅子砸了腳。宋氏在門外邊,又不能進來,只捶著門問怎麼樣了。春華暗中好笑,口裡道:「不要緊,我揉揉腳背就好了。」

  宋氏道:「也快吃飯了,你出來吧。」

  春華等母親走了,這才坐下來暗想,原來他並不發燒發冷,何以會倒在樹林子裡呢?是了,這就是人家所說的害了相思病了。她只一開始沉思起來就繼續地向下想,身外一切什麼都不知道了。宋氏在外面又捶著門板道:「孩子,你這是怎麼了?還不出來吃飯嗎?」

  春華這才省悟了,答應了一個「嗯」字,跟著就打開門來,向堂屋裡走去。這時堂屋裡桌上明晃晃的點著油燈,家人圍著桌子坐下。

  春華由屋子裡走出來的時候,她心裡正默念著小秋的那封信,又不能去看他。記得那「身無彩鳳雙飛翼,心有靈犀一點通」的兩句詩,手裡扶著凳子,口裡不覺念了出來。因為她忘了吃飯,把這裡當作書桌子了。所幸這桌子邊坐的,都是些亮眼瞎子,誰也不知道她念的是什麼。

  宋氏道:「你在學堂裡的時候,讀書就像好玩一樣。現在到了家裡來,反是連吃飯都當作念書了。」

  春華這才明白過來,不由紅著臉,在燈影子裡坐下。她自己也感到無聊,沒有扶起筷子,先就打算拿起勺子來,到豆腐湯碗裡去舀一勺湯喝。不想還沒有喝湯,自己又轉了一個念頭,還是吃飯,因之那瓷勺子不向湯碗裡去,卻向飯碗裡插了進去。宋氏又看到了,笑道:「你也是太淘氣,這樣大人,還用瓷勺吃飯呢。」

  春華自己一看,卻也沒有話來解答,也只好報之一笑罷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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