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北雁南飛 | 上頁 下頁
第六回 豎子散流言非分是冀 書生推小恙有托而逃(4)


  小秋卻老老實實地答覆了他道:「明天上午,我想回家去一趟。」

  毛三叔想起今天和狗子在路上說話一段事情,便問道:「你什麼時候去呢?我們或者可以同路。」

  小秋也正想在他口裡,討些關於春華的消息,便笑道:「很好,我的時候可以隨便,你來邀我吧。」

  毛三叔回頭看看,低聲道:「我不願狗子那傢伙知道,李少爺若是能去邀我,那也很好的。」

  小秋想了一想,便答應了。

  在次日早上,綠色的桔林上,湧出了一輪朱漆盤子似的太陽,在桔林子中間,一道石板路上,兩個人的鞋底,沿路踏碎了石縫裡草上的露水珠子,這便是小秋與毛三叔一同上街去。自然,經過了這樣長的路程,兩個人便也說了不少的話。

  說話的結果,小秋對於毛三叔很是感激,自己可就恐慌起來了。但想著這些情形,既是讓狗子看見了,而且還要在外面亂說,萬一傳揚開去,這可要發生不測,只有立刻穩重起來,面子上絕對不要和春華有些來往。不但在面子上,便是自己心裡,以後也永遠不必想到這個人了。她是有丈夫的,我只管順著這條路向前去,結果會弄得怎麼樣呢?決不能有什麼好事。但是現在和春華眉目傳情慣了,若是突然地和她表示疏遠,又怕她心裡難堪。他心裡頭三彎九轉之後,到底是想出了一個法子,就對母親說,頭痛得厲害,要在家裡睡一天,小秋自從讀書以來,是不曾逃過學的,他說是頭痛,家裡並沒有人疑心他是假,聽他在家裡睡下了。只是小秋要疏遠春華,一天的工夫,是沒有什麼效力的。因之到了第二天,故意睡得很晚很晚起來。起來之後,還用兩張太陽膏藥,在額角上貼著。

  這時,秋圃已經辦公去了,小秋卻沒見母親,要帶換洗的衣服到學堂裡去。走起路來懶洋洋的,好像是走不動的神氣,李太太看到,便先道:「看你這樣子,一定是頭痛還沒有好,你忙什麼呢?不會在家裡再休息一天。」

  小秋皺著眉,帶了笑容道:「只是……」

  李太太道:「那不要緊,你父親回來了,我代替你說一聲就是了。」

  小秋道:「以現在而論,倒還勉強可以看書,就怕到了學堂裡去,回頭又痛起來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你搶什麼?現在也沒有了科舉,狀元也輪不到你身上呀!」

  小秋聽到母親責備了,心中暗喜,懶洋洋地道:「那我就只好不去的了。」

  他靠了那兩張太陽膏藥,在家又睡了一天的覺。

  到了次日,那膏藥也不曾揭下,悶到下午,實在難悶了,便溜到父親佈置的小花園裡去散步。恰好這竹籬笆左邊,鄰著別人家的院子,人家牆角裡一樹山桃花關閉不住,直伸到這邊來看人。小秋對了桃花,立刻就想到和春華的約會。現時和她不告而別,她一定心裡很焦急的。可是自己既要避嫌疑,不但是要疏遠她,最好是以後不理會她。這個日子,就替她難受,將來她更不好受,自己又怎麼樣呢?正如此對著花出神呢,籬笆外卻有個人影子來回不停的踅過來又踅過去。

  小秋偶然回過頭來看到,卻聽到籬笆外有人輕輕叫了聲李少爺。小秋走出來看時,卻是毛三叔。因笑問說:「你有什麼事情嗎?好像在這裡等我。」

  毛三叔笑道:「是的,我來問一聲,李少爺今天回不回學堂去呢?哦!你頭痛,還貼有頭痛藥膏呢。」

  小秋道:「頭痛已經好了。」

  毛三叔道:「現在不回學堂去嗎?」

  小秋道:「家裡有點事,今天還不去。你為什麼問我這話?」

  毛三叔道:「我由這門口過順便問一聲。昨晚大姑娘在我們家講故事呢。」

  小秋這就明白了,必是春華讓他來問的,便笑道:「多謝你的好意。大概我明後天也就回到學堂去了。有人問我,你就是這樣說好了。」

  毛三叔聽了這話,也就無須再問,自然明白,笑著去了。可是這樣一來,給予了小秋一個很大的難題,還是早早回學堂去呢,還是再遲緩幾天呢?照說,不能再去親近春華了,萬一出了禍事,先生不能和我罷休,須連累我父親。可是自己只有兩天不去,她就托人來問我。我回到學堂裡去了,若是和她絕交,良心何忍。他心裡很忙,人卻很自在,就在階沿邊石頭上坐了,兩手托了頭只管向隔壁一樹桃花看著。

  太陽慢慢地偏西,沉到贛河的上游去了,發出那金黃色的陽光,照在桃花上,將那鮮紅的花色,襯托著好像有些悽惶可憐。他連想著,一個十四五歲的女郎,遇著那不幸的婚緣,不像這桃花一樣,只是孤零零地在這牆角上嗎?

  「小秋,你這是幹什麼?」

  突然一句話,由旁邊送了來,小秋倒吃了一驚,抬頭看時,乃是父親站在屋的階簷下,很注意地望著自己呢。便笑道:「我不怎麼樣。」

  李秋圃道:「我看你好像有要哭的樣子呢。」

  小秋道:「大概是頭痛得我皺了眉毛。」

  秋圃道:「既然如此,頭就很痛的了。為什麼不到床上去躺著?」

  小秋笑道:「我怕會躺出病來。」

  秋圃覺他這話也有理,不再問他,自行走了。小秋站在這裡想著,我真有要哭的樣子嗎?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。這樣看起來,我的態度,或者有些失常,更是不安了。心裡如此猶疑,人又緩緩地坐下來,兩手撐在腿上,向上托了下巴頦,微偏了頭向牆角上桃花望著。那牆角上的桃花,由悽惶的顏色,變成了模糊的影子,小秋還是那樣的坐著。天上雞子黃似的太陽,金黃色的晚霞,都沒有了,只有零落的幾顆疏星,配著一彎月亮。那細細的一彎月亮,卻也能放出一些光來,照著這園子裡的夜色,幽靜而又寂寞。

  「小秋,你怎麼還在這裡?」

  秋圃喊著,又走了出來。小秋站起來了,可回答不出所以然來。秋圃道:「這兩天我看你昏昏沉沉的,神情有些失常,不是要有什麼毛病吧?」

  小秋沒有作聲,呆了一呆。這時順著風,將河岸草地裡的青蛙聲,呱呱地送了過來。便笑著答道:「我是在這裡聽蛙聲呢。」

  他忽然觸機說著,以為這話答的很得體,然而引的秋圃可就哈哈地失聲笑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