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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讀賦豈無由聞聲下淚 看花原有意不語含羞(2)


  雖然只是八個字,小秋聽了不覺心裡砰砰地動起來,覺得這裡面有千言萬語都說不盡的苦惱。最後聽到她念出那「無不煙斷火絕,閉骨泉裡,」每個字都拖得極長極細,若斷若續,好像要念不出來。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,一陣傷心。兩行眼淚,撲簌簌地直落下來。直等對過屋子裡,書聲完全都停止了,小秋兩手按了膝蓋,直著眼光,望了前面,那淚珠還滴溜溜地滾下來。在他這樣出神的時候,那對過書房裡的書聲,也寂焉無聞了。

  小秋忽然醒悟過來,心想,她為什麼不念書了呢?莫非也哭起來了嗎?那是當然的,我聽她念書,還是這樣傷心,她自己念著哪裡還有不傷心之理?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她早也不傷心,晚也不傷心,何以單單是今天傷心起來了呢?大概就為的是今天她讀書打我的招呼,我不曾理她,所以她為了這一點小事,引起她的終身大恨來了。不過她已經問過狗子,知道我病了,何以還會傷心呢?難道我有點小毛病,她就這樣的不自在嗎?然而彼此相識還不久呢,照說是不會如此的呀!

  小秋心裡想著,那兩隻眼睛,便轉過來,由對菜園子的窗戶,改了向朝天井的窗子望著了,但是他自己老早為避嫌疑起見,把書桌倚著,縮進來了兩步,所以坐在書桌邊,看得到天井裡的樟樹,卻看不到對過的書房。但情不自禁地就走向窗戶邊來,這倒出於意外,春華並不是他理想中的情形,在那裡哭。她半截身子,都伏在窗沿上,一手托了頭在那裡出神,眼睛卻望著天井屋角上一方蛛蛛網。那網上粘了不少的水點子,好像在屋角上穿著一個珍珠八卦網子一樣。

  小秋見她的頭髮,翻了新花樣,乃是將發束了小辮,在左邊挽了一個小圓髻,右邊卻是一條辮子由後邊橫了過來,烏膏似的頭髮,在頂心裡,挖了一道彎曲的齊縫,前面的劉海發,今天已剪得稀而且短,越顯出這粉團團的面孔來。在那圓髻之下,垂著兩掛短小的紅穗子,她偏了頭,那穗子直垂著,配上她身穿的白底印藍竹葉的花布褂子,這一個姿勢,小秋認為幾乎是在畫圖裡了。在學堂裡,處處是要防備旁人注意的,當然,不便直接向春華打招呼。但是不打招呼就閃開去,那麼,她不會知道自己病好了,一定還要發呆的,還是站著等一會兒,讓她看了過來吧。

  他這樣想著,也就悄悄地走過來,伏在窗子上。他的原意是不想去驚動的,不料嗓子眼裡癢癢,突然地咳嗽起來,接連地幾聲咳嗽,把春華驚覺過來。她猛一回頭,不由臉上紅起兩塊圓暈,失聲咦了一下,身子猛然地向後縮著。但是她立刻感覺到是不應該回避的,所以又迎上前來。揚著眉毛,微微地張了嘴,那意思是問病好了嗎?小秋微笑著,點了十幾下頭。

  春華正想再問什麼時,無奈有陣風來,將天井上的樟樹,吹得沙沙作響,她以為是有人來了,嚇得心裡亂跳,趕快縮回身子去。小秋倒明知道風吹樹響,並無別故,但是看到春華躲避得這樣驚慌,自己也是大吃一驚,轉身就向書桌上撲去。不料過於慌張,把桌子撞歪過去,桌上一把茶壺打翻過去,潑了滿桌的茶水,那本《文選》算是二次遭殃,索性浸透過去了。

  小秋當桌子歪倒的時候,搶著伸過手去,算是把桌子抓住了,不曾倒下。然而桌上那些活動的東西,卻因此全落在地上,嘩啷啷一陣響。這響聲大概是不小,把狗子也驚動得來了。他見筆筒滾在床腿邊,一硯臺墨,全蓋在幾十張紙上。地板上幾十片花紅栗綠的瓷,浸在水印裡,大概打碎兩個茶杯了。書本字帖之類,散了四處,兩個桌子抽屜,都反過底來,撐了桌子腿。便連問「這是怎麼了?」

  小秋喘著氣笑道:「我碰了桌子一下,把桌子打翻了。」

  狗子望了他的臉笑道:「什麼?李少爺有這大的力量,你高興了,在屋子裡練武把子吧?」

  小秋哪裡說得出所以然,只笑著叫他把東西完全收拾起來了。狗子自然是照樣撿起來,打掃乾淨,向廚房裡走去。然而就在這個時候,春華姑娘已經在這裡等著了。狗子道:「你又要開水嗎?大姑娘。」

  春華道:「你回去給我取雨傘來吧,我要回去吃飯。」

  狗子道:「不下雨了,你就回去吧,何必要我跑一趟。我也快開飯了,分不開身來。」

  春華道:「剛才是哪裡蔔通一下響?你打破了什麼東西嗎?」

  狗子道:「是李少爺把桌子打翻了。」

  春華道:「碰到他哪裡沒有?」

  狗子笑道:「他也不是紙糊的,何至於一碰就有毛病?」

  春華紅著臉瞪了眼道:「狗子,你一早起來,就吃了水酒嗎?怎麼說起話來,不分好歹,也拿話頂人。回頭我告訴爹爹,看你又是怎樣說話?」

  說畢,她頭一扭就走了。狗子心想:這是什麼邪氣,她自己問的言語本來不像話,倒說我頂撞她。小姑娘,你不用撒嬌,你們的事,我都看在眼裡,多給我幾個錢花,大家無事,若是叫我太不順心了,我要你的好看。狗子心裡懷恨著,又覺得是個訛錢的機會,對於小秋和春華的行動,更是注意得厲害。自然,日子久了,更要給他許多偵探的線索。

  這天氣下了三四天雨,把人都煩膩得可以,到了第五天,天氣放晴了,大家誰都不鐓什麼事,也覺心裡痛快一陣。姚廷棟也因為積雨多天,未曾上街,到下半天,鄉下石板路已幹,也起身上街去了。大學生出了一個《快晴記》的文題,小學生只出了兩個五言對聯,並沒有多限功課。先生的意思,自然也是想到讀書人怕悶,這樣好的春天,讓大家功課完得早些,也好出去散步散步。小秋和春華都是該作文題的,這樣的文題,並不用發揮什麼議論,即景生情,就可以寫上幾百字,因之不到兩小時,連寫帶做,都做完了。

  小秋將文稿謄清了,疊折著,壓在書頁裡,伸頭向窗子外張望。卻見春華也在對面窗子裡一閃,小秋望著,對她笑了一笑。她卻拿出兩張朱絲格紙,高高舉著,揚了兩揚。小秋遠遠看著,上面都寫滿了字,自然,她也做完了,於是向她點了兩點頭,而且笑著伸出大拇指來。

  春華搖了兩搖頭,好像說是不敢當。小秋對天上看看,用手指指樟樹上綠油油的葉子,再望了她,看她如何答覆。她也看看樹上,只有些老鴉,便皺了眉向小秋凝視著,好像是不曾瞭解他的用意。小秋於是將李白的《春夜宴桃李園序》從從容容地念起來,念到那古人秉燭夜遊,良有以也。卻念得十分的沉著,春華這就懂得他的意思了,噗嗤一笑,就不見了。她對於這句話,算是不曾加以答覆,究竟是否贊成,還是不得而知。若說她是反對呢?她可笑了。若說她是贊成呢?然而她可藏避了。

  小秋站在窗戶邊,一時還不肯離開,只管等著。果然,春華手扶了窗扇露出來半邊臉,在那裡張望了。雖是半邊臉,也可以看出她是正在笑著的,小秋心想:不管那些,假使她是同意的。便走到天井裡來,望著天井上道:「好天氣,到村子後面看桃花去,由那風雨亭子外面,就可以繞到村後去吧?」

  說畢慢吞吞地走到後門口來。小秋走到祠堂後門外,心裡想著,我說的話,她必然是聽見了。但是要她繞了這樣的路,到村子後面去,恐怕她不肯幹,我還是等她出來,看她怎樣說吧。於是將身一閃,閃在祠堂北屋裡一堵矮土牆後。他也是剛剛躲好,春華就出來了。她出來之後,在桔子林裡,只管東張西望,分明是在尋自己。

  小秋本想多逗引她一會子,可又怕碰到人,於是就老遠地繞出土牆來了。走到離春華不遠,她才看見了,便笑道:「師兄出來了,到哪裡去?」

  小秋笑道:「我想看桃花去,哪裡有桃花?」

  春華道:「我們這村子裡,桃花多著呢。你叫狗子引路,他會帶你去。」

  說著,她就順了小路,向家裡走。小秋跟在後面道:「師妹哪裡去?不看看桃花嗎?」

  春華搖搖頭道:「不看桃花,我有那工夫,還多看幾頁書呢!」

  小秋道:「師妹,你有什麼小說書,借兩本我看看,行不行?」

  她這時走得很決,回轉頭來,向他笑道:「喂!不要跟著,有人來了。」

  說畢,得得得地,兩隻腳跑著土地直響。小秋看她這種樣子,好像是不願離開,又好像不願人跟著,自己倒不知所可,只是站著發呆。她跑回那籬笆轉彎的地方,突然站住腳,回轉頭來看看。見他並沒有走呢,又悄悄地走了回來,向他笑道:「你怎麼還不看桃花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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