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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淡淡春懷讀書營好夢 潺潺夜雨煮茗話閒愁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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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這樣的做作,她都不敢露面,這不用說,她是不曾來了。不知道她是有事出門去了,還是不曾出來,但願不是病了才好呢!不過這個消息,是無法去探聽的。既不敢到先生家裡去,可也不能讓先生好端端說出這個原因來,至於同學,他們比自己還隔膜,而且也不敢犯這個大嫌疑,去訪問人家。無已,唯有找著齋夫狗子,在他口裡還可以有意無意地得些口風。於是捧了一把茶壺,就走向廚房裡去。 狗子正在洗米呢,便道:「李少爺要開水嗎?我剛和你泡的一壺茶,你就喝完了嗎?」 小秋道:「我把茶壺潑了,沒有開水嗎?是了,是大姑娘泡了茶喝了。」 小秋這樣說著,猜狗子必定要說,春華沒有來。但是他不那樣說,卻笑道:「李少爺,你也叫她做大姑娘。」 小秋笑道:「這樣客氣一點,她沒有來嗎?」 他索性把這句話說出來了,搭訕著,把茶壺放在切菜桌上,將背對了狗子,避開他的視線。狗子答覆著實更乾脆了,他說:「誰知道哇?」 小秋問的話,算是一點兒答案,都沒有答著,這就由灶洞上提起開水壺來,向茶壺裡傾注了下去。狗子搶著過來,提到了手上,口裡叫道:「我的少爺,你怎麼自己來了?燙著了,我擔不起這個擔子呢。」 小秋笑道:「你這話有點欠通,我看別的同學,自己要茶要水的也很多,怎麼他們就能自己要茶要水的嗎?」 狗子笑道:「不是那樣說,一來他們都是會做粗事的人,不在乎。二來我到你公館裡去,李師爺總對我說,叫我好好地伺候少爺,而且常常地給我錢。有道是得人錢財,與人消災,我怎麼能夠不伺候你呢?」 小秋笑道:「這樣說起來,你還是要錢,要錢,那是好辦。你把茶壺給我送到屋子裡去,我還有事要和你商量。」 狗子笑著真個提了壺,送到小秋屋子裡。小秋且不說別的,先在箱子裡取了一張一吊錢的大票子,塞在狗子手上。狗子接了錢,兩手抱了拳頭,只管亂拱。因為在民國紀元年,一百枚銅板,在平常的工人收到,那已是驚人的數目了。小秋笑道:「你不用多謝,以後我有事,替我多盡一點力就是了。」 狗子笑著滿臉的餓紋打皺,拱手道:「你不見我的名字叫狗子?我就是李少爺名下一條狗,叫我怎樣就怎樣。」 說著,把聲音低了一低道:「你若是有什麼要瞞著相公的,我決計不能露出一點口風來。我若是露一點口風,讓五雷劈我天靈蓋。」 小秋微昂著頭想了一想笑道:「將來再說吧。」 狗子見小秋今天特別加惠起來,也莫名其妙,但是天下沒有無原無故送錢給人的道理,遲早他必定有話說出來的,自己也就只好寸步留心就是了。於是向小秋笑道:「李少爺,你只管說吧,有什麼事要我做的,我若不把吃乳的力氣都拿出來,我不算人。」說著,手連連拍了兩下胸膛。 小秋笑道:「我不能一給你錢,就要你作事呀!不過將來聽話一點就是。」 狗子討不著小秋的口風。他竟是比主人翁還著急,一會子進來斟開水,一會子進來掃地,一會子又進來問,要不要添兩樣菜吃?他每次來的時候,小秋總和他說幾句閒話。到了最後一次,快天黑了,小秋實在忍耐不住,就笑問道:「大姑娘沒有叫你做事嗎?」 狗子道:「她沒有來呢。」 小秋道:「哦!她沒有來,這樣大的姑娘,還會逃學嗎?」 狗子道:「她倒是很用功,從來不逃學的。」 小秋道:「但不知她害了什麼病?」 狗子聽到這裡,倒有些明白了,今天他好幾次向我問話,都是那欲吐又吞的樣子,莫非他給錢與我,就為的是要打聽大姑娘的消息。他心裡如此想著,眼睛就也不斷地向小秋臉上去觀看形色。只見小秋臉上泛著淺紅,好像有些害臊的意思。他也並不將臉色對著狗子,只把手去整理桌上堆疊的書,扶扶筆筒子裡亂插著的筆,又向桌面上連吹幾口灰。只看他那手腳無所措的情形,便可知道他心裡很是慌亂的:狗子雖然在這學堂裡做個齋夫,可是他自己說過,就是讓他去做當時宰相,他也做得來。所以論他的才具,決不應當說他是個齋夫而已。 他看了小秋的神色,心裡已是十分明瞭了,不過人家既然是不好意思,這話就更不許說明。於是默然站了一會兒,接著道:「今天我還上街去呢,李少爺要帶什麼東西嗎?」 小秋笑著說不用,他也就走了。但是這樣一來,倒添了小秋一段心事。並不是因為春華不來,心裡就不受用。只是默想著,自己的行為,可有什麼失於檢點之處,若是讓狗子都看破了,這話傳入先生耳朵裡去,那可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,自己還是慎重一點的好。他本來想到毛三叔家裡送衣服洗,兼之打聽春華的消息。走到了自己的後門口,向先生家門看看,自己心裡一轉,這又是個現形跡的事,只好手扶了門框,閑閑地看著就不動了。 這後門口,是一片桔子林,春交二月,常綠葉的顏色,也變得格外青蔥。林子外面,是三湖鎮到臨江府一條大道,在大道邊,蓋著有個風雨亭子,亭子外,三四棵垂楊柳,拖著半黃半綠的長條,掩藏了半邊亭子,像圖畫一樣。小秋賞鑒著風景,早已走出了桔子林。抬頭看時,天上陰雲密布,不見半點陽光。回頭看姚家莊上的煙囪,冒出煙來,直伸人半空裡去,和那陰雲相接。在那茅屋簷下,偶然有兩三棵杏花,很繁盛地開著,便更有些春天的趣味。那吹到人身上的風,並不覺得有什麼涼氣,可是由那柳條子中間梳了過去,便有一種清香,送到人鼻子眼裡來。 小秋看了景致,心想,無論如何,還是鄉村比城市裡好。尤其是這個地方,有這常年帶綠色的桔子林,比別處更好。他只管在大路上徘徊著,只見毛三嬸由對過桔子林裡踅了出來,藍布褂子外面,罩了一條青布圍襟,在髮髻下,塞了一球菜花。脅下夾了一卷白布,迎面走著。小秋因她是個女人,一見之下,臉先紅了,沒有作聲。毛三嬸笑道:「李少爺,你還不回去,下雨了。」 小秋「哦」了一聲,才覺身上打濕了幾個很大的雨點,立刻掉轉身軀,向林子裡面走。仿佛是聽到毛三嬸格格地笑著呢,以為是笑自己不會躲雨,也就算了。剛進到祠堂後門,忽然肩膀上重重的被人拍了一下,大吃一驚,回頭看時,是年紀最大的一位同學屈玉堅。便笑道:「你這樣冒冒失失的,不怕嚇掉人家魂?」 玉堅笑道:「你在林子外面同毛三嬸說話嗎?她雖是長得乾淨,快三十歲了,你倒留心她?」 小秋紅著臉道:「你不要胡說。」 玉堅笑道:「這村子裡不少好的,明天我帶你去看看,你是個少爺,到哪裡去也不會討厭。先生出去了,你到我屋裡去談談。」 也不問小秋同意與否,拉了小秋就走。原來這位屈少爺,父親是個老舉人,在鄉下做大紳士,他用錢也較便利。學問雖不大好,喜歡弄些風月文字,因為小秋也是喜歡風月文字的,所以兩個 人比較說得投機。這時,玉堅將小秋拉到屋子裡來,只見桌上擺了一碟去皮的花生仁,又是一壺茶,便笑道:「你倒好像是預備了請客的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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