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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帶醉說閒情漫猜消息 借資擲孤注小起風波(2)


  毛三嬸道:「這是今晚大姑娘和我講一大段西廂,所以我一說就想了起來的。」

  毛三叔道:「她怎麼會把西廂的故事和你談起來了呢?」

  毛三嬸歎了一口氣道:「人家也是借酒澆愁喲。」

  於是就把春華今晚說的話,從頭至尾,學說了一遍。

  毛三叔半閉著眼睛,口銜了煙袋,把老婆的話聽完,兩手一拍道:「這一件事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,我大大的明白了!」說著,昂頭哈哈大笑。

  毛三嬸輕輕喝道:「你叫什麼?叫得隔壁相公家裡人聽到了,那是玩的嗎?你說,你是怎樣明白了?」

  毛三叔道:「你有所不知,現在我們相公學堂裡,來了一位少爺學生,穿戴不用說,自然是一位花花公子,就是論人,本也是一位白面書生。比原來的那一二十位學生,的確要高兩個碼子。昨天我和相公由街上帶東西回來,大姑娘在祠堂外大路邊上,就把我攔住了,她說我們學堂裡,又多了一個學生,你知道嗎?我不明白,她為什麼問我這句話,我就實說老早知道了。她又說,你天天上街,還要走這學生家門口過呢。我說,我知道,他是李師爺的兒子。大姑娘借了這點根由,就盤問我起來,由李師爺門口過,他的房屋大不大,家裡有些什麼人?李師爺為人厲害不厲害?我也有知道的,也有不知道的,隨便告訴了她幾句。她問完了,又叮囑我,這些話,她是問著好玩的,叫我不要和別人提起這件事,說完了,還是紅了臉走了。我心裡就疑心,她為什麼只管問這些話,而且是鬼鬼祟祟的。後來我又一想呢,她還年輕呢,未必知道什麼。可是今天上街去的時候,在路上也遇到了那位李少爺,我因為大姑娘的話,少不得對他臉上多看了兩眼,他倒笑著和我點了個頭,問我怎麼稱呼,好像在哪裡見過我。我說我住在相公家裡隔壁,天天上街的,走你公館門口過呢。他就陪著我走了一裡多路,當是散步,只管問相公家事,後來問那小師弟定親沒有?我說相公不願兒女在小時候定親的,他就笑了。看那樣子,他好像還想問大姑娘許了人沒有,又不敢出口,看看要走上村口大路了,才回學堂去。這樣看起來,他豈不是也有意思?再把他們兩個人言語對照一下子,哈!這裡面……」

  說著他連連吸了兩口旱煙。大凡一個鄉村婦女,不知天高地低,古今久暫,煩悶的人生,無可增長知識的,就喜歡打聽人家不相干的家務,來做惟一的談助。年輕些的,尤其喜歡探聽別人風月新聞。毛三嬸聽了丈夫的話,覺得很有趣,便笑道:「果然是這樣,等哪天大姑娘來了,我少不得探探她一些口氣。」

  毛三叔含著到肚子裡去的酒氣,漸漸要向上湧,放下旱煙袋,伸了一個懶腰笑道:「睡吧。自己家裡,快沒有了下鍋米,倒去打聽別人家這種閒事呢。」

  毛三嬸起身向外走道:「不,我還要去趕兩梭子。」

  毛三叔也不攔阻她,卻一伸脖子,把桌上的吹燈熄了。

  到了次日起來,毛三叔拿了一把長柄掃帚,在門前掃地。只見李小秋身子一晃由牆角邊轉了出來。毛三叔笑道:「李少爺,你早呵!」

  小秋點頭道:「也不早,我剛出門,你倒已經出來做事了。你今天到街上去嗎?」

  毛三叔道。「去的,我一天不上街,心裡就過不得。」

  小秋道:「那麼,我托你一點事,我有兩件換洗衣服,請你給我帶回家去。還請你和我家父說,帶兩三吊錢來用。我親筆寫一張條子回家去,我父親自然會給你錢的。」

  毛三叔笑道:「小事小事,一定可以辦到。」

  正說著,毛三嬸一頭撞出來了。她來的勢子雖是那樣的猛,然而及至看到了小秋以後,卻又縮到門檻裡去,手扶了半截門,半藏著身子,兩隻眼珠,滴溜溜地在小秋身上轉著。

  毛三叔道:「囉,這就是我說的李少爺。」

  三嬸微笑著。

  毛三叔道:「少爺,你有衣服換,何必拿回去?她是天天要洗衣服的,你就交給她洗就是了。」

  毛三嬸道:「是的,學堂裡學生,去年也常交衣服給我洗的。因為下半年我趕著織布,就沒有接衣服了。你有衣服,只管拿來。」

  小秋道:「那就好極了,將來我自然照件數給錢。」

  毛三叔笑道:「你少爺還會短少我們的錢嗎?」

  小秋笑著,轉回學堂去。

  不多大一會兒工夫,就拿了一卷衣服。和一張字條來。衣服是留下洗的,字條是讓毛三叔回家取錢的。當他在門口交衣服的時候,恰好春華由自己家裡走出來,手捧了書本去上學,斜看了一眼,並不打招呼,卻低了頭,挨著對面的短籬笆走了。小秋心中明白,也只當沒有看見她過去。交了衣服,也就回身上學堂來。

  轉過竹籬笆時,只見春華手扶了桔子樹,站在那裡呢。見小秋來了,卻低頭向地面上四處張望著。小秋迎上前道:「師妹,你丟了什麼東西了嗎?」

  春華笑道:「我走到這裡丟了一枚針。」

  小秋道:「我的眼睛好,來和你找找吧。」

  春華笑道:「不用找了,真是針大的事還放不下來呢。師兄也認得毛三叔?」

  小秋道:「是這一個村子裡的人,還有什麼不認得的。」

  春華道:「昨天晚上,我還在他家裡講故事給毛三嬸聽呢。」

  小秋道:「師妹倒會講故事,將來也講一兩段我聽聽吧!講的是什麼故事呢?」

  春華倒沒有答覆,便笑了。她不作聲,小秋未便默默相對,只好接著講了下去。二人也不知道說了多久的話,因為身後腳步聲,回頭看時,是毛三叔來了,才不作聲,各自走了。

  毛三叔看在跟裡,也不作聲。今天是陰曆二月初二,又是三湖街上趕集的日子,自己要趕快地上街去,低了頭,徑直地向前走著。他身上還揣有小秋寫的字條呢,心裡就這樣想著,我還是先去替人家拿錢呢?還是先去到街上找一點臨時買賣做?我身上有了錢,又會去賭博的,把人家的錢輸了,那可沒有臉面見人,還是先到街上去吧。不過到街上去,少不得喝幾碗水酒,喝得酒氣熏天的,再去到公館裡去要錢,倒怕誤了大事,還是先去吧。我既然知道人家的錢,不能拿去賭,還會上賭博場不成?我這人也就未免太糊塗了。他如此想著,拿了那字條,就先到李家去投遞。因為時間尚早,秋圃還不曾到厘局裡去。他看到兒子這字條,料是沒有錯誤,就拿了三張一吊錢的大票子,讓聽差交給了毛三叔。他和聽差討了一張紙,把三張票子包好,揣在懷裡汗褂的小襟袋裡。這意思便是謹慎而又加謹慎,自己也來防備著自己。於是先到茶鋪子裡,找了一副靠街的座位坐了,泡了一壺茶,要了一碟點心,慢慢地咀嚼著,靜等生意的來到。

  原來毛三叔每日上街,把這鎮上做小生意的人,都混得極熟了。有些做小生意的,或者有特別開支,或者本錢周轉不靈,也在這趕集的日子,和那放錢的人借錢或邀會,或寫借字,或口約,其間少不得要作中的,這就要來找毛三叔這路人物了。他每逢說好一樣交易,至少有一二百文的中資,一日茶酒飯錢都有了。設若有兩筆買賣呢,那就可以帶一二百文上寶攤上去賭一賭,輸了就算沒有掙到,贏了可是財喜加倍。他也有規矩的,總是坐在財神廟戲臺左邊,聚仙居茶館門口第三張桌子邊。這裡就好像現代律師設的事務所一般。茶館子裡老闆,為的他是一位常年主頤,不論如何高朋滿坐,必定將那個位子留著,因為如此,所以要來請教他的人,也是一碰就著,無須他各處去尋找生意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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