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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透一點真情人逢老圃 積十分幽怨事說西廂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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毛三嬸笑道:「大姑娘桃紅畫色,怎麼會得那個病?管家小老闆,我聽說是有點病,你也不要信人說是那個病。把這個冬天過了,交了春,他的病,或者也就好了。」 春華聽她這樣子說,管家小老闆真有病了,心裡頭那一把暗鎖,卻輕輕地透開了幾層。就微微一笑道:「不知道什麼緣故,我總情願死。」 毛三嬸道:「年輕輕的,你怎麼說這個話,你的榮華富貴,還正在後頭呢!」 正說到這裡,外面有人喊道:「毛三哥在家嗎?」 說話時,一個穿破藍布襖子的少年,沖了進來。他沒有戴帽子,露著一顆長滿了梅花禿瘡的頭。他頭上仿佛鳥糞堆裡,露出稀稀的一些短草。大概在他新自搔癢之後,濃血由耳鬢邊直流下來。春華由這位癩痢,聯想到那一位癩痢頭,早是面紅過耳,心裡難受已極。這個癩痢,他偏是不知進退,還向春華笑道:「大姑娘吃了飯吧?」 江西人有個奇特的風俗,熟人見面,不論時候,不論地點,第一句話,就是問「吃了飯吧?」 譬如兩個人半夜在廁所裡遇到,也是問「吃了飯吧?」 而答覆的人,也總是刻板文章,兩個字「吃了。」 這個吃字讀作恰好的「恰」,念起來,且很是重濁。 當時春華答覆這癩痢,卻不是那刻板文章答道:「我冒恰(沒有吃),唔有什哩送把我恰嗎(你有什麼送給我吃嗎)?」 她這樣反常的答覆,讓這癩痢碰一鼻子灰,自己還莫名其妙。但她是一村子裡相公的女兒,誰敢得罪她,不作聲,低頭走了。 毛三嬸也有些奇怪,大姑娘為什麼突然生氣,正望了春華發呆呢。春華依然是怒氣勃勃未曾平和下去,將腳輕輕地在地上點了兩點道:「臭癩痢,這副死相。」 毛三嬸聽他這種口吻,心裡有些明白了,便不敢多說。 春華咬著牙道:「一個人生了什麼病都好醫治,唯有這臭癩痢,鬍子白了,也沒有好的日子。我見了這癩痢,就要作噁心。」 毛三嬸心想,你那位沒有過門的丈夫,也是個癩痢呢,我看你怎麼辦!作噁心,你還得和他同床共枕呢!不過她心中如此說,口裡卻說別的,把這話扯開,因道:「大姑娘,你在我這裡吃了晚飯去吧!我喜歡聽你說故事,你一肚子故事呢。說兩樣我聽聽吧?」 春華心裡,這時候是非常的難過。但是難過到什麼程度,也就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,毛三嬸留著她吃飯,這倒很台她的意思。因為在這裡談談話,可以排解胸中的積悶。便笑道:「你要聽故事,那也很容易。等我回去吃了晚飯,再來講給你聽。」 毛三嬸道:「那又何必呢?我也不為你做什麼菜,我一邊做飯,你一邊和我講故事,這不很好嗎?」 於是她拿著煤油燈,到堂屋後倒座裡去,放在牆上的支擱板上,自己引了一把木柴,坐在缸爐子邊燒起火來。 春華坐在旁邊一隻矮凳上,看她燒水做飯。毛三嬸道:「大姑娘,你講的《二度梅》,很是好聽,你再講一個比那好聽些的故事給我聽吧?」 春華昂頭想了一想,兩手抱著膝蓋,身子也前仰後合的,似乎她不曾說,已經想得很得意了。她原是偏著頭,在那裡出神的,這時忽然向著毛三嬸望了道:「你屋裡。去年不是掛有四張畫,說的是張生跳粉牆的故事嗎?我說一段張生、鶯鶯的事你聽。」 毛三嬸放下手上的火鉗,兩手一拍道:「這就好極了!」 春華微笑了一笑,然後接著道:「張生,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狀元,其實原來是個白面書生,遇著鶯鶯的。鶯鶯自小即許配了鄭家,那鄭家公子長得三分不像人,七分倒像鬼,請問鶯鶯那樣的佳人,有沉魚落雁之容,怎不傷心?後來他到廟裡進香,遇見了張生一表人才,心裡自然……」 說著,她不加斷語,笑了一笑,接著道:「那張生可就瘋了。」 毛三嬸對於這個故事,也是略知一二。於是正著視線向春華道:「不吧,大姑娘,我聽說他是生了相思病。」 春華抿了嘴微笑道:「何必說得那樣肉麻死人呢?這鶯鶯小姐手下,有個聰敏丫頭,叫做紅娘,看著他可憐,又為他再三地哀求,才傳書帶信,但是人家一位宰相的小姐,哪裡能理會呢?後來來了一支強盜兵,把他們住的那座廟圍困了,要捉小姐。老夫人就說,退得了強盜兵,就把女兒許配給他。後來張生請他盟兄白馬將軍把強盜打走了,可是老夫人反了臉。嗐!」 她歎的這一口氣,卻拖得非常之長。毛三嬸笑道:「大姑娘,你是認得字的人,怎麼也是聽評書掉淚,替古人擔憂呢?」 春華並不帶笑容,淡淡地道:「我這說的真話嗎。張生和鶯鶯,正是一對,而且張生又是救命恩人,為什麼不把鶯鶯許配給他呢?」 毛三嬸道:「我想老夫人也有難處,她一個女兒怎能許配兩個郎呢?鶯鶯不是許給了鄭公子嗎?」 春華聽了這話,又是一聲長歎。 毛三嬸道:「後來不是鶯鶯嫁了張生嗎?說是鄭公子氣死了。」 春華道:「那是後人不服,捏造出來的話,其實鶯鶯後來就和張生不通音信了。」 毛三嬸道:「她一定是嫁了鄭公子了。」 春華搖著頭道:「她決不能嫁姓鄭的。你看圖畫上畫的鄭桓,是個小丑的樣子,倒像一個作賊的,鶯鶯那樣絕世的美人,我們忍心說她會嫁他嗎?」 毛三嬸所知道的,鶯鶯是嫁了張生了,鄭桓也是一個公子,為什麼大姑娘偏要反轉過來說,這倒有些不解。只是她一定如此說了,也就不好去駁回了。 春華看她臉上帶了微笑望著自己,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樣子,便笑道:「古來許多真事,都讓後來編鼓兒詞的人,編得牛頭不對馬嘴。譬如梁山伯祝英台的事情,就和真事不對,那個時候,離孔夫子也不知幾千百年,鄉下人傳說,那先生就是孔夫子了。」 毛三嬸搶著道:「這話對了。祝英台也是有丈夫的……」 春華也搶著道:「若是照鄉下人傳說的,祝英台這人就該死。既然和梁山伯很好,為什麼放學回家去,又許配了那馬公子呢?像鶯鶯原先配了人,那是命裡註定了哇!嗐!世界上這些悲歡離合的事,那是天和人作對,要不然,後世人哪有許多鼓兒詞談呢?」 毛三嬸在鄉下婦人中是有心計的人,她見春華今天說話,常有些憤憤不平的意思在裡頭,決不是平常說鼓兒詞的那一種態度,這很有些奇怪。今天自己失口說出來,她丈夫是個癩痢頭,莫非她因這件事,引起了心中的牢騷?心裡這樣一轉念頭,也是越想越像,但是她沒有張生,也沒有梁山伯,何必這樣子發急呢?不過她生氣是真的,千萬不能將話照著向下說了,於是趕緊切菜做飯,和春華說些別的,把這話引了開去。她不說,春華也不再向這上面提著,只是左一聲,右一聲,歎了好幾回氣。這一下子,讓毛三嬸越看出了形跡,匆匆地伺候她吃完了飯,就拿著燈送她到自己家門口去。有道是:旁觀者清。這就給毛三嬸留下一個很顯明的影子,讓她去追尋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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