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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北雁南飛題簽驚綺語 春華秋實同硯動詩心(3)


  小秋周圍一看,並無隙地可放書桌,除了進月亮門去陪孔夫子,就是和先生同席了。心裡捏了一把汗,只說糟了。這時,姚先生讓著秋圃在師位旁邊坐下,吩咐齋夫在聖位前點上了香燭。小秋是不用別人吩咐,拜罷了孔夫子,請先生居上,也拜了四拜,然後和各位同學都拱了一個揖:姚廷棟略問了小秋,讀些什麼書,筆下能作什麼,就點點頭,於是向秋圃道:「兄弟這裡有十八個學生,分作兩批教。文理清順些,自己已經會看書的,讓他在房間裡設位子。不能自己用功的,就在堂屋裡設位子。令郎既是自己可以讀書動筆了,這後進還有一間小廂旁空著,就讓他住到那裡去吧。」

  小秋聽了這話,真個如釋重負,只怕父親不答應。所幸秋圃很客氣,說了完全聽憑先生的便,也沒有多談。告辭走了。

  這裡學堂的齋夫,將小秋引到後進廂房來佈置一切,這廂房在聖座的後面,門朝後開,恰是避了先生的耳目。一個兩開窗戶,對著有石欄幹的大天井。天井裡有一棵大樟樹,高入雲霄,大樹幹子,彎彎曲曲,像幾十條黑龍盤舞,樹葉密密的罩著全屋皆陰。樹頂上有許多水老鴉,呱呱亂叫。天井石板塊上青苔長有十個銅錢厚。廂房牆上,另有一個圓窗戶,對了祠堂後的一片菜園子。靠窗戶不遠,有一叢芭蕉,一個小土台,上面一口井,井邊兩棵橫斜的梨樹,枝上長滿了花蕊,有些早開的花,三星兩點的,已經在樹枝上綴著白雪。小秋兩手一拍,大叫一聲「妙」。齋夫正搬了書箱進來,答道:「少爺,這是姚家祠堂,不是廟。」

  小秋道:「這外面是姚家的菜園?」

  齋夫道:「是相公家裡的菜園。」

  原來此地人稱秀才作相公,稱舉人作老爺,這是先生家裡的菜園了。小秋道:「先生在家裡睡嗎?」

  齋夫將嘴向窗戶外一努道:「囉!他住在那一邊。」

  小秋看時,天井那邊,也有間廂房。自己空歡喜一陣子,以為在後進住著,離開了先生權威之地,不料挑來挑去,卻是和先生對門而居,也就不再叫妙了。齋夫將這屋子收拾清楚了,姚廷棟便叫小秋到師位前去,隨便的在書架上抽了一本《古文辭類纂》來。掀開第一頁,乃是賈誼的《過秦論》。

  姚廷棟道:「我不知道你漢文的根底究竟如何。你可以把這篇文章,先念後講一遍,我知道你的深淺了,再訂定你的日課。」

  小秋回頭一看,許多同學,都向自己望著。心下這就想著,我應當把一些本領給人家看看,不要讓大家小視了我。於是將那篇《過秦論》抑揚頓挫念了一遍。姚廷棟聽完了,點點頭道:「不用講了,我已經明白你的根底。今天你初來,不必上什麼新功課,可以自己隨意理一理舊書,把心事安定了。明天我出一個題目你作,試試你的筆路。」

  小秋答應著是,退回自己屋子裡來了。心裡這就想著,這位先生果然不是《牡丹亭》裡的陳最良,更不是《石頭記》裡的賈代儒,我原想著這裡是第一監獄,或者不至於了。

  正這樣地想著呢,一陣很清脆流利的書聲,送進耳朵來。

  「投我以木桃,報之以瓊瑤,非報也,永以為好也。」

  咦!這可奇怪了,這是女子的聲音,難道這個學堂裡面還有女學生嗎?記得三年前,在外面附館,有秀芳、秋風兩個女同學,那時只管和她們在一處玩,有時還鬧著脾氣,幾天不說話。後來才知道青梅竹馬之交,就是這麼一回事,可惜那個時候,一點也不懂得,糊裡糊塗地把機會失掉了,於今回想起來,還是羡慕得了不得:這可好了,現在又有了女硯友,不要像從前那樣傻了。心裡這樣地想著,早是隔了窗子,向那邊廂房看去。這裡一伸頭,早見那邊窗戶裡一張白臉一閃。

  小秋一想,她准是也向這邊張望,不要魯莽,既是同學,遲早總可以看到的,於是又縮回來。但是坐下來隻翻了兩頁書,那件事無論如何打發不開,索性把書桌移著貼近了窗戶,也高聲朗誦地讀起書來,也不過讀了七八頁書,那窗戶裡的白臉,又是一閃。

  小秋是抬頭慢了一點,競不曾把那臉看得清楚。小秋想著,把桌子貼近了窗戶,那還是不妥,複又把桌子移到裡面去:本來無事,自己倒著實庸人自擾了一陣。混到這天下午,由前進堂屋裡吃飯回後,進來捧了一杯涼水,在院子裡漱口,那邊廂旁門開著,這位女同學,悄悄地出來了。他一見之後,不由得心裡突突亂跳一陣,這正是在義渡口上遇到,手捧臘梅花的那位姑娘。自己以為從此以後,彼此永無見面的機會了,不料更進一步,彼此傲了同窗硯友。在這一刹那間,自己未便去正面相看人家,那位姑娘,也就低頭走了。

  小秋出了一會子神,走回房去,將書頁子裡夾住的一張詩箋,拿出自念了一遍。心想,這一下子好了,有了作詩的題目了。但是這裡同學有二十人之多,就沒有人和她想親近在先的嗎?恐怕我來已是晚了。他到學堂的第一天,正處在他父親所期望的反面,開始心緒煩亂起來。

  一天又一天地過去,小秋在有意無意之間,把那位姑娘的底蘊打聽出來了。她是先生的愛女,名叫春華,今年才十四歲。先生在學堂呢,她就在廂房後面的套房裡念書習字。先生不在學堂裡呢,她就回家去。她家就在祠堂後面,所以她進出都由後門,雖是男同學有許多,卻很少接觸的機會。

  小秋聽了這些消息,心下暗喜。想道:「春華秋實,是個現成的典故。我的名字,已經有個秋字了,她卻實實在在的叫做春華,這樣看起來。我們竟是有點緣分的。要不然,為何那天在義渡口上就遇到了她呢?這個兆頭太好,將來大有意思。」於是顛頭顛腦地又不住地在屋子裡微步吟詩。可是這位春華姑娘,年紀雖輕,舉止卻非常地端重,有時彼此相遇,她不閃躲,卻也不輕看人一眼,只是正了面孔,行所無事地走了過去。這和初次在義渡口相遇的情形絕對是兩樣。

  小秋心裡想著:是了,自從我到學堂裡以來,在第二日,先生就對我說了,讀書的人,以大布之衣,大帛之冠為佳。嚇得自己立刻找了一件藍布大褂,將綢棉袍子罩上。莫非這位師妹,也是嫌我浮華的。以後我要尊重些,不可向她探頭探腦了。在十日之後,小秋的態度也就變作老實了,只是心裡頭,總不能完全老實。只要有機會,便向對面窗子偷看了去。這時,也探得春華的書底不錯,念過《女兒經》、《女四書》之後,又念完了一部《列女傳》,一部《禮記》,現在正念著《詩經》呢。這並不是什麼人告訴小秋的,是在春華的讀書聲裡,就把她的書底一一地聽了出來了。

  這一天,中午的時候,姚先生因族中的人請他吃午飯,他不在學堂裡了。前面許多同學,趁著先生不在家,一窩蜂地跑了出去各找樂趣去了。雖有兩個同學不曾出去,也睡了午覺了。小秋一個人在屋子裡坐著,只見那菜園裡的梨花,堆雪也似的開了一樹。天上正飛著極細極細的雨絲,不用心看,幾乎是看不出來,被風一吹,卷著一團一團的煙球,在半空裡飛奔。菜園外有幾棵柳樹,枝條長長的向下垂著,帶了金黃色。

  小秋走到窗戶邊看時,那雨煙子被風吹著,直撲到臉上來。於是低低地吟道:「欲黃昏,雨打梨花深閉門。」

  他這樣吟著,實在是無意的。不料對過廂房,聲音跟著也吟起詩來,詩也只有兩句,卻顛三倒四地只管吟著。起先,小秋聽不出所以然,後來聽明白了,乃是「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?」

  這兩句詩和現在的環境映證起來,和「欲黃昏,雨打梨花深閉門」兩句詞聯續起來,這就大有意思,耳朵聽著,心裡哪禁得住情思的衝動,於是卜突蔔突地跟著跳了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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