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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序


  當我寫《梁山伯與祝英台》和《秋江》之時,許多朋友都問我,為什麼不寫《白蛇傳》?這一段故事有強烈的反封建思想。我說:「要寫的。但搜羅的書,自覺還不夠全,稍微等待一下吧!」

  今年二、三月,朋友的書,慢慢寄來。其中比較圓滿的,是方成培(仰松)的《雷峰塔傳奇》、馮夢龍的《警世通言》、墨浪子的《西湖佳話》和陳遇乾的《義妖傳》。還有許多劇本。其中有不曾得著的,黃圓珌(容之)的《雷峰塔傳奇》,以及陳嘉言父女之改定本。但本子所印不多,陳本僅有傳鈔,所以我得的書,比較是可以相當的滿足。

  方本書出清朝乾隆三十七年,黃本出在乾隆三年,兩書出版,相隔三十四年。黃本經阿英看過,共計三十二出。方本改為三十四出。後來扮演,都是根據方本。

  《義妖傳》共有若干部。我得著的一部,是蘇州出版。其中對白,完全是蘇州話,而且錯字很多,外省人不易懂。書是道光三年出版。距方、黃本子,也有八十年和五十年了。拿三書比較,方本自好得多。譬如盜庫一場,黃本敘許仙到官,發配蘇州,方本就改掉了,寫許逃往蘇州。又龜精盜巾,白氏命許氏穿戴,……關於此層,黃本有兩出,方本皆為刪去。這比舊本都好得多。不過,箱中取出八寶明珠巾,仍舊是蕭太師故物,讓許氏戴起來,當在虎丘遊覽,被捕快識破帶官,發配鎮江。這還不能打破舊戲套子。

  故事對小青說法,共有兩種:

  一、小青原是青魚精,也有千年的道行,鬥法不過,所以婢事白蛇。這種說法,自說部《警世通言》(明末)一直到《西湖佳話》(清朝乾隆)都沒有改。
  二、小青是青蛇,由方本雷峰塔說起,一直到現在(黃本還說是青魚精)。這一定型的造就,也夠有三百年了。

  這個神話的原始故事,比《警世通言》還要早,約發生在南宋孝宗淳熙年間。清《平山堂話本》有《西湖三塔記》,而他小說所記的故事,上有地名、官制名稱,和南宋所稱一樣,這是老大一個證據。塔記裏大概是這樣說,臨安府的少年奚宣贊,救了一個失路的女子白卯奴,後來遇見了穿黑衣的老太太和一個穿白衣的少婦。少婦就和姓奚的同居了半月,幾乎要吃掉他,還是白卯奴救出。此後由道士收伏了三妖,鎮在三潭印月下面。這三個妖怪,白卯奴是雞精,黑衣老婦是獺精,白衣少婦是白蛇精。這個故事,當然是很粗糙,但是可以看到《白蛇傳》,是怎麼樣來的。

  在元時代,似乎沒有著述。在明末時代,倒演過這種戲。那時候,山陰祁彪佳以藏書著名。自己作有《曲品》說:「雷峰塔陳六龍撰,相傳雷峰塔之建,鎮白娘子妖也。」只可惜他在明亡殉國,這部書已失傳了。幸得他兒子祁奕慶藏有藏書樓目錄,所以《雷峰塔記》這個名詞,今日才流傳下來。在這同時,馮夢龍的《警世通言》裏的「白娘子永鎮雷峰塔」也出世了。我們理想這個白娘子的故事,那時一定是盛行在吳越民間的。

  綜上所說,這事大概發生在南宋,盛傳在明末,盛傳地點是吳越之間。後來就逐漸盛行全國了。這個戲定型的白素貞是白蛇,是一個伶俐的女子,不過這裏還有妖形存在。小青是個青蛇,定型是聰明、堅強,富於鬥爭性。許仙大概是個善良成分,但是耳朵軟,尤易動搖,結果幾為反動人物。結果,白、青二人寫明確一點就夠了。許仙卻完全需要改造。試問:白素貞為什麼看重了許仙,為什麼為許仙死而無怨,這裏面一定有個緣故存在。所以,我在本書裏面,完全把許仙寫好。

  白素貞等三個定型擬定好,這就要研究怎樣寫。許多書多是從遊湖寫起,下山收青等事刪掉不寫,這個我很同意。下山收青,這和許仙故事,絲毫沒有關係。再寫就是定情,小青盜寶這一層。我以為白蛇要用銀子,啷裏都可以弄到,何必去弄些鈐印宛然的庫銀,所以我把它刪了。下面是到蘇州去開店,但是太突然了,我就添寫西湖夜話暗暗記下斷橋這一段。至於許仙向店裏辭工,寫老闆、夥計的矛盾,也多一點兒,就添在夜話和蘇州開店中間。

  至於許仙發配,白、青趕到蘇州,以至女店主勸合,那完全多餘,而且許、白的婚約,這樣一來,太不堅定,這裏一律刪掉。蘇州開店,當然生意很好,但是施診這一段,舊本子多半沒有,《義妖傳》上也只施放避瘟散。新本子上也是有無各半,寫得也太少,我就加強寫了此段。驅逐道士一段,有人認為是釋、道之爭,我仔細看來,還不像。我把它寫定在端午前頭,才接上法海出來,這樣一來既不是突然而來,二來許仙對法海的話,絲毫不信,也更覺許仙可愛。端陽驚變,白氏現出原形,我改為暗寫,好在看書的人,一定明白。求草一段,這與新舊本子,沒什麼分別。但寫到最後一段,許仙為求草感動似乎更生動些。第二次發配,當然我不寫,寫了法海將許仙誑了去的。這樣一來,表示許氏並無心。最後我寫哭塔、倒塔兩段,哭塔田本寫許士林,我寫的是許仙。倒塔寫白氏被關更長一點兒,許家只略提一筆。因為這是一個悲劇,雖然白氏已救出來了,但仍不失一個悲劇成分。這樣寫法,是否合理,我不得知。但是《白蛇傳》是往更好的路上寫,這個原則似乎還沒有弄錯。還有小青出走,另謀配偶,像陳本《義妖傳》裏所寫,根本無此必要,當然不寫。

  總而言之一句話:《白蛇傳》完全在摸索,讀者能給予我一條正路,是筆者十分喜歡的。

  張恨水
 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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