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八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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奚太太道:「你不是外人,我就告訴你罷,他在旅館裡開了一問上等房間。」 李太太笑道:「夠了,假如用我作福爾摩斯的話,這個案子,我就完全可以破案。」 奚太太和她說著話,已是把她兩隻手都放下來了,聽了這話後,又握住了她的手,笑著表示出很懇切的樣子,只管搖撼了她的手道:「你到底是我的好朋友,我……」 李太太笑道:「你家裡孩子,盼望著你回來吃月餅,眼淚水都要等出來了,你快回去罷,什麼事今天也來不及辦。」 奚太太被她一句話提醒,撿起地面上的包袱、雨傘,就向家裡奔了去。他們家孩子,也看見了母親了,口裡叫著「媽媽」,蜂擁而上。奚太太叫了一聲「我的孩子」,在大路上高舉了兩手,「哇」的一聲又哭了起來。那哭聲非常尖銳,像夜老鴉叫那樣刺耳。 李南泉站在走廊上,有點受不了,只好縮進屋子裡去。這時茅屋裡唯一的方漆桌子上,兩個大搪瓷盤子,堆疊著油烙得焦黃的餡兒餅。上位空著,放了一隻大玻璃杯子,可以看到裡面茶葉整片的沉澱,正泡好了一杯新茶。另外有一碟麻油拌好的辣椒醬,一碟油炸花生米。三個小孩子圍了桌子吃得很香。 李太太進來,指著上席的竹椅子道:「虛席以待,這把椅子,也是你寫字的椅子,臨時移過來用一用。」 李南泉道:「隨便搬個凳子就行了,既要讓我上座,又把竹椅子移過來。吃餡兒餅還這樣的鄭重其事?」 李太太笑道:「你忘了今天是中秋,這是中秋團圓宴,你是一家之主,不能不讓你上座,沒有酒,給你泡好了一杯龍井茶,餡兒餅蘸著香油辣椒醬吃,一定可口。」 李南泉向桌上看看,笑道:「還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呢?」 李太太道:「雖然是吃餡兒餅,若是不帶一點菜,那太不像樣子。今天早上去菜市晚了,遇到了警報,什麼也來不及買,只有將家裡存的花生米炸一盤出來,這也不是很可以品茶的嗎?這個中秋,對於你是太委屈一點,等著款子來了,我們補過這個節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恨古難全。」說著時,他昂起頭來搖晃著。李太太道:「你若是賞光,你就趕快吃罷。小孩子吃得很來勁,他回頭把兩盤餡兒餅都吃光了。中國的文人,真沒有辦法,有吃有喝,會來點酸性。沒吃沒喝,更會來點兒酸性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這也就是文人的一點好處。我們還有豬肉白菜的餡兒餅吃,多少是過中秋的味兒。人家吳先生家裡吃烙餅、生西紅柿,決找不出中秋的味兒來,你看吳先生有說有笑,哪裡放在心上?」 他說著這話,似乎因讚賞吳先生的行為,而心嚮往之。他就在屋子裡來往地踱著步子,背了兩手,口裡沉吟著。李太太站在旁邊,看看他這樣子,先是笑了,然後把桌上的筷子拿過來,遞到他手上,又托著一盤餡兒餅到他面前,笑道:「請賞一個罷,味兒倒是怪好的。」 李先生接過筷子,就夾著餅吃了。李太太見他如此,又把那玻璃杯拿了來。李先生一手拿著筷子,一手端著茶杯,而太太又端了盤餡兒餅在面前,這倒是怪不方便的,只得到椅子上坐著,向太太笑道:「為什麼這樣客氣?」 李太太道:「我若是不這樣客氣一番,你還是在屋子裡徘徊尋詩呢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原來你的用意在此,多謝多謝。我倒不是見了東西不想吃。難得這樣通量地吃一回餡兒餅,就讓小孩子們吃個自由吧!我若坐下來吃,他們就有了顧慮,又不能通量了。我無非也是為他們設想。大人到現在,還過什麼節,這不都是小孩子的事嗎?」 這時,彼此的心境,靜止了一點,屋外的聲音,可又陸續地傳了過來。南腔北調的尖銳的演講聲,就由奚家的走廊上發出。 李南泉吃著餡兒餅,微偏了頭向外聽去。 這就聽到奚太太道:「孩子們,我們要抵抗外侮,必須精誠團結。我也想破了,我們不快活,人家快活,我們發愁,人家並不發愁,我們愁死,氣死了,那更好,人家得著我們現成的江山。我們死了,豈不是冤枉?來,我們樂一下子,唱個歌,以解愁悶。你們會唱什麼歌?」 這就聽到孩子們說:「會唱國歌。」 奚太太道:「國歌不能亂唱,那是有時間的,你們還會唱什麼歌?」 孩子們答應:「會唱《義勇軍進行曲》。」 奚太太道:「好!我們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。一二三!」 由這句口令喊過,「起來,不願作奴隸的人們……」 歌聲高昂地傳達了半空。這不但是李先生一家人驚動了,就是左右鄰居也驚動了。大家都看到奚太太在路上哭著回來的,不料沒有半小時,這激昂的歌聲又唱起來了。一個人弄得這樣歌哭無常,這不是有點發瘋了嗎?於是所有的鄰居,都跑出屋子來張望。奚家三個小孩,像奚太太出門訓話的時候一樣,還是一排地站著。奚太太作了個音樂導師,手上拿了根雞毛撣子,當了指揮棍,領導著小孩子們唱。她唱一句,小孩子們和一句,唱到「前進,前進」的最後一句,奚太太右手舉了雞毛撣子,高高過了頭頂高聲疾呼,頸脖子漲得通紅。 這時,對溪的人行路上,也有人站成了一串,向奚家走廊上望著。這群人後面,立著一匹棗紅色的大馬,馬上騎著一位穿藏青短褲衩,披著米黃色夏威夷襯衫的人。她有一頂大草帽子,並沒有戴著,挽在手臂,露出她溜光的西式分發,圓胖的臉兒,遠望著有紅有白,又像是個女人。 李南泉也在走廊上,是碰過她的釘子的,認得她,乃是名聲在外的方二小姐。於是回轉頭來,向站在身邊的吳春圃低聲道:「看罷,這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小姐。」 吳春圃看時,見她騎在馬上,兩手拿了根很軟的鞭子,繃得像彎弓似的,嬉笑自若,高高在上。她左右前後,不少的西服壯漢,圍繞了那匹馬。她將鞭子指了奚太太道:「那個女人,是小學教員嗎?怎麼只教三個學生?今天中秋節,她連假都不放,這個人倒還不錯。」 這就有那過於奉承的人,跑到奚太太走廊下來,問道:「我們二小姐問你,是在哪個小學裡教書?」 奚太太對於大路上那些人望著她,正是高興,以為自己的行動,引起人家的注意。現在這個人跑下來問,她就更是得意,正昂著頭等問話,及至人家說出二小姐來,她不由身子一顫動,問道:「是方二小姐嗎?」 那人道:「是的。這樣有名的人,你難道都不認識?」 奚太太聽說,老遠就向大路上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,又笑嘻嘻地叫了聲:「小姐!」 二小姐坐在馬上,微微地點了一下頭,然後提起馬鞭子,向她招了幾招。 奚太太對她的小孩子道:「你們看,方二小姐叫我去說話呀。」說著,她就走到人行路上去,又向方二小姐行了個鞠躬禮。這個鞠躬禮,行得未免太早,到馬前還有好幾丈路。她行過禮抬起頭來,見相距還有這麼些個路,二小姐還是兩手扳著軟馬鞭子遊戲,對於行禮的人,只是微微看了一眼,並沒有加以回答。奚太太想著,也許我這個禮行得太快,人家沒有看見吧?於是又向前兩步,再向她行了個鞠躬禮。 奚太太這個禮。還是行得功夫周到,兩手垂下來,雙放到腹部,然後直立了身子,深深地彎著腰,行了個九十度的弧形禮。方二小姐一天不知經過多少行禮,經過多少人奉承,對於這種應享受的禮貌,本來是不在意的。不過奚太太再三的鞠躬,這印象給予她就深了。在這三度鞠躬以後,她居然受到了感動,向奚太太點了個頭。笑問道:「你姓什麼,倒是很不偷懶』今天還教學生呢。」 奚太太道:「我姓奚,這是我自己三個孩子,今天不上學,過節又沒有什麼吃的,那給他們一些什麼娛樂,讓他們混過半天的時間呢?所以我就想了這麼一點辦法,和他們唱兩個歌。」 二小姐笑道:「這也很好,不花錢,也不會浪費時間。」說著,回過頭來向她的隨從道:「倘若人人都能這樣想,這日子不也都是很快樂地過去嗎?何必天天叫著生活過不了?」 奚太太聽了,心想,她這樣天下聞名的有錢小姐,倒是主張在家過苦日子的。 她在路上站著,想了一想,覺得不管怎麼樣,對於二小姐,總是一個接近的機會,這就又向二小姐鞠了個躬道:「我們這破草房子,也是很有意思的。二小姐要不要下馬來參觀一下呢?」 二小姐舉著馬鞭,向山溪兩旁的房子,橫掃著指了一下:「就是這些房子,不都看到了嗎?你們全是公教人員的家庭吧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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