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八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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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家的走廊,在屋子後面,正是憩息瀏覽之所。那也是對了山溪的。他們的走廊相當的寬敞,平常總是陳列著一套粗木桌椅,還有兩張布面睡椅。向來,石正山夫妻二人橫躺在睡椅上向風納涼,小青送茶送水。這時,見小青睡在布面椅子上,單懸起一隻腳來,只管亂搖著。 石先生坐在一張矮凳子上,橫過了身子,半俯著腰。看那情形,是向她說些什麼。過了一會,石先生燃了一支煙,遞給小青姑娘,隨後又捧一隻茶杯過來。小青躺在睡椅子,並不挺直身子來,只是將頭抬著。石正山一隻手撐了椅子靠,一隻手端了那杯茶,向小青面前送著。小青將嘴就了茶杯,讓石先生喂她的茶。 李南泉看了,情不自禁地點了幾點頭,心裡正有幾句打油詩,想要傾吐出來。可是還不曾在得意之間吟詠了出來,忽然一陣尖銳的聲音,破空而至:「你們好一對不要臉的東西,青天白日做出這樣無恥的事!」 看時,正是石太太在村口上飛奔而來,奔向她家的門口。 李南泉看到了,倒是替石正山先生捏著一把汗,料著這是有唱有打的一出熱鬧戲。也就趕著站在走廊沿邊上向前看去。這時,石正山一扭身避開了,小青卻是從容不迫地站起來,將兩手叉了腰,作一個等待拼鬥的樣子。石太太口裡罵著道:「好個不要臉的東西,還敢跑到我家裡來!」 小青道:「你少張口罵人。重慶是戰時國都所在,這是有國法的地方,我要到法院去告你。你不要凶,我有我的法律保障。你若動我一根毫毛,你就脫不到手。」 石太太罵著跑著,已走到了走廊上,聽到小青說的話這樣強硬,就老遠站住了腳,指著她道:「你這臭、丫頭,你忘恩負義,你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!」 小青道:「你罵我臭、丫頭,你要承認這句話。你不要反悔。你自負是知識女子,你蹂躪人權,買人家女孩當奴隸。你沒有犯法?」 石太太指了她道:「好!我白養活了你這麼多年,你還咬我一口。你沒有叫我作媽媽,你沒有叫石正山作爸爸?你和義父做出這種亂倫的事,你還要到法院裡告我?」 小青道:「哪個願意叫你媽媽,是你逼迫我的,這也就是你一大罪行。我們根本沒有一點親戚關係。你丈夫愛我,不愛你,這有什麼關係?你又有什麼法子?你有本領,叫你的丈夫不要愛我。你說我亂倫,你也未免太不要臉,我和你石家裡五倫占哪一倫?你是個奴役人家未成年女兒的兇手。你到現在還不覺悟,還要冒充人家的尊親,就憑這一點我也可以告你公然侮辱。」 小青姑娘已不否認是、丫頭出身。這樣的人,會有多少知識?現在聽她和石太太的辯論,不但是理由充足,而且字眼也說得非常得勁。憑著她肚子裡所儲有的知識,可以說出這些話來嗎?惟其如此,她所說的話是更可聽了。這就更向廊沿邊上走近了兩步。同時,左右鄰居,也都各走到門口或窗子邊,觀看他們所能看到的戲劇。遠鄰如此,近鄰也就不必作壁上觀,都跑到石正山家來。而來的也都是太太們。這些太太,雖然有正牌的有副牌的,可是到了石家新舊之爭的戰鬥場面上,她們表示著袒護舊方的情形,大家全在石太太前後包圍著,向她笑說了勸解。 石太太看到同志來了,氣勢就更興旺。拍了手,大聲說話。有兩位小姐來了,也把小青拉開。小青一面走著,一面歪著脖子道:「我並不要到這種人家來。但是這屋子裡有我血汗換來的東西,我當然還要拿走。這還算是我講理。我若不講理的話,我把這國難房子也要拆掉一角。這房子上不也有我許多血汗嗎?日子長著呢,我慢慢地和他石家人算賬。不過石正山除外,他很愛我。我也很愛他。」 小青說著最後一句話,還回過頭來,向石太太看了一眼。石太太就最是聽不得這一類的話,望望左右的女友道:「你們看這丫頭,多……多……不要臉。我看不得這不要臉的女人。」 她說著這話時,把兩腳亂頓。看到身邊窗戶臺上有只鐵瓷臉盆,順手拿了起來,就向小青砸了過去。其實她這時已經進屋去了。只聽臉盆「嗆啷啷」由牆上滾到地上,一陣亂響。 小青已經是走到屋子裡去了,對於這個打擊,當然沒有理會。石太太覺著這一瓷鐵盆打得對方並無回手之力,完全占了上風,越是在眾人面前破口大駡。旁人勸一陣,她接著罵一陣,不知不覺,罵了有三四十分鐘。有一個小孩子報告道:「石太太,你不要罵,他都走了。石先生說,他走了,叫我們小孩子不要告訴你,讓你罵到吃午飯去。累死你。」 石太太聽了這話,料著石正山正和小青同路走了,趕快追了出來。直追到村口亭子上,向山下一看,見那道山河裡漂著一隻小平底船。船後艄有個人搖著摧艄櫓,船中艙坐著男女二人,女的是小青,男的是自己的丈夫石正山。兩個人肩膀挨著肩膀,並坐在一條艙板上,那還不算,石正山又伸了一隻手,搭在小青的肩膀上。 小青偏過頭來,向他嘻嘻地笑著。石太太看到,真是七竅生煙。可是這裡到山下,有二百級石頭坡子,而且這種山河是環抱了山峰流出去的,要趕到河邊總有一裡路。趕到那裡,河水順流而去,那一定是走遠了。還有什麼法子將他趕上呢?待要大聲喊罵幾句,那又一定驚動了全村子裡的人,必是讓著大家來看熱鬧,這和自己的體面也有關係。只有瞪了兩隻眼睛,望了那只小船載著一雙情侶從容而去。當時,她鼻子裡呼呼地出著氣,只有在亭子外面來回地走著。在石家勸架的人,都跟著走到亭子上來,還是將石太太包圍著。 石太太兩手抓了下江太太的手,全身發著抖道:「你看這事怎樣教我活得下去呢?我恨不得跳下山去呀!」說著,兩行眼淚齊流下來。 下江太太笑道:「你又何必這樣生氣?石先生雖然走了,他今天不回來,明天不回來,還能永遠不回來嗎?等他回來了,你總有法子和他講理。」 石太太將兩手環抱在懷裡,只管在亭子簷下來來去去地走著。白太太也就拉著她的手道:「回家去罷。把自己的身體氣壞了,那才不值得呢。」說著,拉著她的手,就向她家裡走。石太太的鼻孔呼呼作響,兩隻臉腮,像是喝醉了一樣。一群太太如群星拱月似的,把她護送到了家裡。石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將手肘拐子撐了椅子靠,手掌托了頭,眼皮都下垂著,不能張開眼睛來。白太太站在屋子中間,四周看了一看,笑道:「那屋子一切尋常,倒並沒有什麼漏洞。」 這漏洞兩個字,又引起了石太太的一腔怒火,她將手拍了一下茶几道:「我就知道石正山這東西,太靠不住。非時刻監督他不可。可是我昨天下午五六點鐘才走開的,預定今天一大早就回家,料著也不會有什麼事情。可是到了半夜裡,心驚肉跳,我還是不放心,今天天不亮就起來向家裡跑。走到村子口上,孩子們向我報告,這賤丫頭已經到了我家裡了。我聽了這話,真是魂飛天外。」 在屋子裡的太太們,聽了這話,哄然一笑。下江太太笑道:「這事情何至於這樣的嚴重?他們也不是今天才成雙成對,你魂飛天外,早就登了三十三天了,到現在你還能在這裡坐著嗎?」 石太太聽了這話,也就笑了。她點點頭道:「我急了,說話沒有一點次序。我是說聽到這個消息,實在太氣了。我怕什麼,石正山跟她跑了也沒關係。」 下江太太笑道:「有你這句話,什麼問題都解決了。我們還勸導些什麼呢?」 石太太看到有友人吸煙,伸著要了一支,然後擦著火柴,將煙點上,深深地吸了一口,將煙像標槍似的噴了出來。下江太太笑道:「石太太雖然不會吸煙,這個姿勢好極了。」 石太太笑道:「我什麼不會,我樣樣都會,我就是不肯幹。」 自太太看她這樣子,走向前,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腕子道:「不要生氣,奚太太不是還要替你補祝生日嗎?她是難得請客的人,她一切都預備好了,你若不去吃喝她這一頓,那她是大為掃興的。」 石太太將兩手環抱在懷裡,把那支煙銜在嘴角裡,偏了頭向大家斜望著:「那也好,你們先回家去預備,趁著上午天氣還涼快,我們先來個八圈。牌打餓了,多多吃奚太太一點。」 大家聽了石太太的話,信以為真,各自分手回家。白太太家到石家最近,相隔只有一條人行路。白家大門對了石家後門的竹籬,由白家的窗戶裡,可以看到石家人的進出。一小時後,見石家來了一位老太太。這是石正山的同鄉,倒是常來給他們管家的。又過了半小時,卻見石太太帶了個手提包,坐著滑竿走了。白太太在家裡是穿短汗衫的。披起長衣,追到屋子門口來。在大路上看時,滑竿已是無影無蹤了。白太太還不知道石太太是什麼意思,就把石家的大女孩子叫出來,問道:「你媽媽呢?」 她道:「我媽媽追我們家的那個大丫頭去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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