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七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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奚太太情急智生,看到人行路旁邊,是莊稼地裡一條幹溝,四圍長著亂草,把山溝大半邊遮蓋了,就把傘向裡面一扇,因為用力太猛,人也隨了這傘,向幹溝裡栽了下去。所幸這溝裡沒有水,都是些濕土。溝又只有四五尺深,兩三尺寬,人跌在裡面,倒像是藏在防空壕裡。這時,飛機馬達聲,哄哄地破空而至。她在溝裡,由亂草堆裡張望出來,就看到三架日本戰鬥機,成品字形,在穀口山頂上,順著長穀飛了來。 奚太太伸出一隻手來,對小孩子亂招著,三個小孩也都嚇慌了,像蛤蟆跳井似的,跳進幹溝裡去。她的一個男孩子,跳得最猛,頭先向下,正撞到她胸口這個小包袱上。小孩子頭加上那包袱裡的十四兩金子,齊齊地向她胸口上一撞,正是一根金條的尖端,在小包裹裡面突起,把她的胃部外面皮膚,重重紮了一下,她「哎喲」了一聲,痛暈過去,兩行眼淚齊流。小孩子的頭,碰到包金子的小包裹上,原來也是要哭的,看到母親流淚,將手揉著眼睛,撇了嘴沒有出聲。大孩子輕輕喝道:「飛機在頭上,不要哭,不要哭。」 奚太太忍住了聲音,只有牽著衣裳角擦眼淚。呆坐在溝裡十來分鐘,聽不到頭上的飛機響聲了。奚太太才由溝裡的亂草縫裡伸出頭來。周嫂已不知所之,看到行人路上,有一位穿灰布衣服的防護團丁,料著無事,才把小孩子一個個送出。那把傘墊著坐,已是稀爛了。她走出溝來,團丁也是本村子裡人,向她揮著手道:「奚太太,你帶著孩子走遠一點罷。今天上半夜有月亮,一定是接著夜襲,時間長得很呢。小孩子在這裡會鬧的,受別人的干涉。」 奚太太四圍一看,深長的山谷裡,除了這位防護團丁,並沒有第二個人。看看胸面前那個盛金子的小包裹,正是頂出來幾寸高,再看看那團丁臉上,很帶幾分笑容。她一時敏感,很怕這位團丁起非分之想,立刻在地面抓了幾次土,然後故意把手摸著臉。把那張棗子臉,變成了蜜棗的顏色,然後牽著個孩子,由團丁身邊沖過去。 那位團丁,看到她這樣子,倒忍不住哈哈大笑。奚太太看了這樣子,牽著孩子,就徑直跑去。出了村子,兩邊是山,中間夾著一條人行石板路。在緊急警報後,一切聲音停止,便是鄉下人也停止了行動。太陽已經落到山後去,長穀裡顯著陰暗,十分寂寞。他們一行四人,跑得那石板路「啪啪」作響。山上有個天然石洞,正躲著一群人,被這腳步聲驚動著,早有兩個人由石頭洞口子裡伸出頭來吆喝著:「不要跑,不要跑。」 人家越吆喝,她越跑得厲害。一口氣跑了兩小裡路,到了她的目的地。這裡是兩個套著的山谷,在四圍山峰中,有七八戶人家,讓緊密的竹枝和高大的樹木遮掩著,不露目標。人家後面,到處有水成岩的深淺石槽和石洞,也很可以當防空壕。村子裡下江人到此躲警報,喝茶,喝酒,看書,下棋,打牌,都相當自由。尤其是對付夜襲,大可以在這裡打開鋪蓋卷睡長覺。 奚太太到了這裡,算是放下了心,放慢了步子走著。這村子口上,就是一大叢竹林子,她的意思,也就是想在竹林下休息片時。這時,竹林子裡先有人「喲」了一聲,然後下江太太和白太太同時走了出來。奚太太跑累了,已經把臉上的那兩片黑泥給忘記了。下江太太執著她的手道:「我的太太,你這臉上是怎麼回事?你成了女李逵了。」 奚太太兩隻烏眼珠,在黑臉上轉著,笑道:「我好害怕喲,我這樣年輕,我怕在路上遇到了歹人,對我強行非禮。急中生智,就把臉抹黑了。」 下江太太回頭看看,左右還沒有別人,笑著低聲道:「真的,前幾天,為了逃夜襲,離我們這裡二十多里路的地方,就出了一個強姦案子。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……」 奚太太將手連擺了幾下,笑道:「說得這樣的粗魯。」 白太太笑道:「對了,要說強行非禮。奚太太你若不抹這一臉泥土,身段是這樣苗條,面孔是這樣漂亮,你在無人的山縫裡走,那真不敢替你保險。所以在這離亂年頭,女人長得太漂亮了,實在不是什麼幸福。你們奚先生對於這樣漂亮的太太,用那廣田自荒的手腕來對付,實在是錯誤。奚太太萬一出了事情,是應當負責任的。」 奚太太抓住白太太一隻手,另一隻手捏了個拳頭,在她肩上亂敲著,笑道:「你這個死鬼!」 三位太太,於是笑著滾成一團。這時候聽到竹林子外面,有人咳嗽了一聲。這聲音聽得出來,正是李南泉。奚太太摔開了白太太手,回手就向竹林子下的田水溝裡蹲下去,兩手捧了田溝裡的水,向臉上亂抹著。先抹了一遍,然後再把頭伸到水面上,將水在臉上亂潑,潑了四五分鐘,然後掀起一片衣襟,將臉子抹著。她這分化妝工夫的耽誤,李南泉已走到竹林子裡了。看到她蹲在田溝邊洗臉,這就笑道:「奚太太,高雅得很。你還在做這樣有詩意的動作。」 奚太太站起來笑道:「躲在防空洞裡,揩了一臉一身的泥土,所以在這田溝裡找點清泉洗洗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這也很好。泉水裡面有落花香,你這無異用花露水洗了一把臉了。」 下江太太聽了這話,明知道是李先生打趣奚太太的。這就故意走近她一步,將鼻子吸了兩下,笑道:「讓我聞聞,是不是有點花露花香?」 奚太太將手向她輕輕推了一下,笑道:「飛機又在響了,還要開玩笑哩。」 下江太太道:「在這裡不怕飛機,你看這是個有詩意的環境,又遇到你這富有詩意的動作,我們是應當輕鬆一下,不要放過這機會。」 原來這時,越是暮色蒼茫了。僅僅是西邊天角,略有點淡紅色的雲腳,反映出一片輕微的紅光。其餘當頂的天幕,已變成了深藍色。一彎鐮刀似的月亮,配著三五粒燦爛的星點,已經是像白銅磨洗出來一樣。這四圍小山繞著的平谷,就落在幽暗的深淵裡。這竹林子更在這幽暗的環境中,發出蒼黑的一群影子。人在這種地方,本來就很少聽到嘈雜的聲音。這又是警報期間,鄉下人雖不聽到警報聲,但是這些躲警報的難民來了,也就給他們帶來一種恐怖的壓力。所以在這情景中,他們也是停止了一切聲音。這個山谷裡分明藏著很多人,卻是連這四圍的山,都一同睡過去了。 李南泉在太太群裡,自也有些不便,就向下江太太道:「天色已經晚了,三位可以到人家草屋子裡去坐坐。我在這竹林子下給你們作防空哨,萬一飛機臨頭,我去給你們作報告。」 三位太太聽了他這樣說了,環境也實在過於悄靜,大家都走到鄉下人家去了。 李南泉自站在竹林下,心裡靜下來,但聽到四處草裡的蟲子,發出各種響聲來。 他心裡想著,這大自然的美麗,並沒有因為戰爭而減少。好山,好水,好月亮,好的一切天籟,人為什麼不享受,而要用大炮飛機來毀滅?世界上的侵略國家,用大炮飛機去毀滅別人的國家,他自己的國家,也就未必能安然置身事外。日本本土,現在一切大自然,還是順著天然的秩序前進,可是能永久這樣嗎?天上這一彎月亮,照著此地躲警報的人,也照見日本國內在拼命製造軍火的人。雖不知道日本國內現在是什麼心理,可是他們會替警報聲中的中國人設想一下嗎?人間天上這一彎月亮,她也許知道。因為她同時也正照臨著日本。 他這樣想著,不免抬起頭來,對天上那一彎月亮注意地看著。天色已完全昏黑,那月亮雖是半彎,倒顯得格外發亮。她的淺薄的光輝,灑在地面的深草上,灑在樹上,灑在山上,都像淡抹了一層粉痕,較遠的地方,就模糊著帶點似煙非煙、似霧非霧的情景。那草裡的蟲,在這種光輝下,更是興奮,大家在暗草叢裡,都振動了它的翅膀。有的作啷啷聲,有的作喳喳聲,有的作叮叮聲。 李南泉聽到這響聲,更是引起他心裡那番空虛寂寞的觀念。正抬頭觀察著東邊天腳,卻發生了轟轟軋軋的響聲,這是敵機群又已來臨的象徵。他心裡立刻緊張起來,對西邊天腳下注視著。就在這時,對面山峰的後身,一道白光,向天空、山上射去。那白光在天空中筆直一條,在半空裡搖撼了幾下。平地又是一道白光直射上去。 山後那兩道白光,在天空裡來回搖撼,最後就在天空裡把敵機照著。那敵機像是一群白燕子,在巨大的白光條裡向上升,可是第二道也照到了,正好像夜空裡攔上了個十字架。隨後第三道、第四道白光,都由山後湧起,全像架花格子似的,把這群白燕子照著。敵機走,這若干條白光,也隨著移動。那群敵機,除了儘量升高,同時也向外兜著圈,用高和遠,躲開白光的探照。最後,它們逃出了白光的花格子。但在更遠的地方,又在平地向半空裡射出了幾道白光,每道白光同時晃動著,又把那群敵機捉住了。這次不是僅僅捉住而已,順著這白光十字架的交叉點,地面上已發射了高射炮。那高射炮像聯珠一串,向天空裡發射著小紅球。那紅球就在那群白燕子中間射去。可是並看不到有一隻白燕子碰在這紅球上。由肉眼看去,有一個紅球,在兩隻白燕子中間穿過去,相隔簡直不到一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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