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 |
一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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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太太由後面出來,笑道:「別開玩笑了,你要把李先生氣死。」 李南泉道:「那也不至於。因為是各位太太都把我當一個疲勞轟炸的目標,那就是十分看得起我。石太太,你以為如何?」 那位石正山夫人走在最後,卻是默然,因之故意提名問她一聲,免得把她冷落了。她道:「不能再打攪你了。明天到我家去開闢戰場,我要翻本。李先生,不能不讓你太太加入。沒有她,這場面不精彩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那倒是很好。我們這村子裡各家草頂公館,來個車輪大戰。足可以熱鬧他十天半個月的了。」 石太太一路走著,一路笑道:「我是新加入戰團的單位,恐怕是不堪一擊。不過我已經下了最大的決心,及時行樂,要快活大家快活,我不能讓別人單獨的快活。打麻將是家庭娛樂,這是正當的行為,那比討小老婆的人犯著刑法,那就大為不同了。」 她說到「討小老婆」這句話,聲音是特別的提高。當然,李先生知道她用意所在,不便在這時說什麼話。可是隔壁鄰居,卻有人在黑暗中插言了:「好,要得嘛,就是這樣辦,明天我也加入戰團。」 這聲高大而尖銳,是奚太太走出來說話。石太太聽了有人幫腔,這就高興了,站在高坡的行人路上,將白紙燈籠高高舉起。笑道:「老奚,你還沒有睡覺嗎?不要這樣。我們應該吃得飽,睡得著,滿不在乎。要糟糕大家糟糕。要好好地幹呢,我們自然也可以好好地搞。必須這樣,我們才可以得到勝利。」說著,將舉起來的紙燈籠,在暗空中晃動著。奚太太笑道:「路上是滑的,不要熄了燈摔上一跤呀,我們這條命,還得圖著給人拼一拼呢!」 李南泉聽到,覺得這就不成話了。別人家裡鬧家務,是別人家裡的事,儘管你有家務,也不可和人家的事混為一談。正是這樣想著呢,可是又出來一位搭腔的,袁太太在她後門口發出聲音了。她說:「這叫長期抗戰!」 奚太太笑道:「袁太太,你也加入我們的抗戰集團嗎?歡迎歡迎。」 李南泉聽了這話,心裡想著,這是什麼話?太太對付了丈夫,這叫抗戰?他覺得這很不像話。就向屋子裡退了去。李太太看見後面屋子裡,還是燈火輝煌,留著打牌的痕跡。這就趕快跑到後面屋子裡,把所有的燈燭都吹熄了。然後拿了一盒紙煙出來,高高地舉著,向他笑道:「還有幾支『小大英』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這是作戰剩餘物資。應該減價出賣,要多少錢呢?」說著,就伸手到衣袋裡去,把幾張零票掏了出來,問道:「夠不夠呢?我就只有這一點錢。」 李太太笑道:「你還是這樣怨憤不平呢,我今天晚上也沒有輸錢。」 李南泉道:「我也不是為了你輸贏的問題。」 李太太抽出一支紙煙來,遞到李先生手上,又取出火柴來,站到他面前,給他點著煙。 李南泉笑道:「這好像是我完全勝利了。不過前兩小時,我那滋味也不大好受。」 李太太笑道:「得了,不要再說了。再說就貧了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那我也無所謂,至多你加入石太太、奚太太那抗戰團體。」 李太太站著遲疑了一會子,臉色似乎有點不大好看。就扭轉身去,向外叫著王嫂。王嫂來了,她笑道:「今天晚上夜太深了,房子不要收拾了,明天早上再……」 李太太沉著臉子道:「你也和我彆扭嗎?我要戒賭了,打這鬼牌還不夠受氣的呢,至少我戒一個禮拜,戒三天也是好的。反正明天石家打牌我不去。」 李先生一看這情形,太太預備馬上就開始抗戰。這到底夜深了。夫妻一開火,就叫鄰居們首先受到影響。他一聲不言語,就縮到後面屋子睡覺去了。李太太第一次的精神戰,就叫李先生宣告失敗,她也是很得意。精神一鬆懈,讓她感覺到了疲勞和饑餓,這就叫王嫂找了一壺水,泡了一碗冷飯吃。王嫂問她還吃不吃時,她笑道:「就剩了一點鹹菜,這開水泡冷飯,還有什麼滋味不成?我贏了錢就存不住,明天早上,我們上菜市去買點好菜打牙祭罷。」 李先生在床上聽了這話,心裡想著,這是太太抗戰勝利,明天吃凱旋酒。想到這裡,覺得有趣,也就哈哈一笑。李太太在隔壁屋子裡問道:「你睡在床上笑什麼?」 李南泉道:「我恭喜你勝利。但不知道你明天勞軍,我這俘虜也有份沒有?」 李太太道:「你都睡覺了,還沒有把這事丟開來哪?」 李南泉道:「你贏了錢,你買肉吃,那是你的權利。我問一聲,是不是有我一份,這也不見得就是失言吧?」 李太太歎了口氣道:「你別鬧了。我再聲明一句,不打這造孽的牌了。」 李南泉笑道:「那好極了。從前有人戒賭,把指頭砍了,作為紀念。可是指頭還有布包紮著,又上賭場了。你當然不會砍掉半截指,不過你有任何紀念的表示,我都勸你不必。據我揣想,從這時起,你至多戒賭十二小時。」 李太太道:「我爭一口氣至少也要戒賭十三小時。」 李南泉道:「十三是個不祥的數詞。再延長一小時,行不行呢?」 李太太道:「你不要譏笑我,戒不戒賭,那是我的自由。你這樣說了……」 她沒說下這個結論,就聽到王嫂在隔壁屋子裡接嘴笑道:「撇脫一點,就是一個鐘點也不戒。這是好耍的事嘛!有錢有工夫就賭,沒得錢沒得工夫就不賭。戒個啥子?」 李氏夫婦都笑了。李先生知道這場爭論,自己是完全的失敗,也就不必再說什麼了。一覺醒來,見窗戶外面,陽光燦爛,天是大晴了。起床之後,見四圍的青山,經過大雨二三十小時的洗濯,大陽照得綠油油的。門前山溪裡,山洪還留下一股清水,像一幅白布,在澗底下彎曲地流著,撞著石頭或長草,發出泠泠澌澌之聲。隔溪的那叢竹子,格外的挺直,那紛披的竹葉,上面不帶一些灰塵,陽光照得發亮。有幾隻小鳥,在竹葉從裡,吱吱亂叫,重慶的秋季,本來還是像夏天樣熱。甚至在秋日下走路,還比夏日曬人。 這日上午,雖是天空晴朗,可是那東南風,由對面竹林子裡吹了來,拂到人身上和人臉上,但覺涼颼颼的,非常舒服。他突然精神煥發,在走廊上來去緩步踱著,不免想到昨晚那篇榨油榨出來的壽序。心裡默著將文字念了一遍,自搖了幾下頭,立刻走到那小屋子去,將擺在桌上的文稿取了過來,三把兩把,扯了個粉碎,一把捏著向字紙簍裡丟了去。李太太在旁邊看到,不免呆了,問道:「你還生氣啦。你這撕的是那一百五十元支票呀。你和錢有仇嗎?」 李南泉笑道:「這是一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,我當然知道。不過我撕了並不要緊,那張真支票,在你手上,還能飛掉嗎?」 李太太道:「我也不能那樣不講理。你不交人家那篇壽序,我倒要用那一百五十元。你是有心拼我。過這窮日子,也不會是我一個人的事,你掙錢的人窮得過去,我們坐享其成的人,還有什麼窮不過去。支票在這裡,你拿回去退給人家罷。」說著,在身上摸出那張支票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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